
【流年】倒班工人(散文)
一
跨出校门,我循着父辈足迹,回厂里当了一名倒班工人。
从早到晚,灰暗的机房里,二十多台机器不停运转,轰隆不息,高声武气地表达着自己不容忽视的存在。
我们班组二十多人,分成四个小班,昼夜二十四小时三班倒,伺候这些机器,给它们擦灰、加油、紧螺丝、拧阀门、调电压,从黎明到黄昏,从午夜到清晨,周而复始,没有止息。
我常常一身油污站在机房里发呆,飞速旋转的电动机、呆笨的气缸、黑乎乎的油泵和阀门……反正就是一堆铁、一堆横七竖八的铁、一堆联动在一起运转着的铁。
它们不会说话,没有表情,更没有思想。望久了,我的目光呆滞、神情疲惫,仿佛也成了一台机器、一块铁。再看看身边的师傅和工友,或躬身侍弄它们半天不见挪动,或盯着电气控制台目不转睛,几乎也成了一台台机器、一块块铁。
晨昏颠倒的三班倒,一度让我忘记了太阳的影子,忘记了星星的目光,忘记了槐花的芬芳,甚至忘记了美……
原本,在我心里,国家职工是商品粮、工资折、上衣兜里的钢笔、时兴衣裳、擦油皮鞋、光荣的笑脸……当了一名倒班工人后,一身灰色劳动布覆盖了我的梦想,一天到晚把心情都穿成灰色。
这天安全培训,我和工友们穿好工作服、戴好工作帽,坐在车间讲堂听课。讲师讲到“安全知识应知应会”一节时,停顿一下,提问大家:“哪位同志给我们回答一下什么叫‘三不伤害’?”
大家踊跃举手。
“这位小伙子,你来回答下。”他环视了一下讲堂,指着我说。
“小伙子?哈哈哈哈……”课堂上一阵哄堂大笑。
我窘迫极了,红着脸站起来慌张地回答完就低头坐下了。
我很快意识到是工作服惹的祸,大家都穿清一色四兜劳动布、戴同色防护帽,怎能轻易分辨出男女?
这一刻,我是那么地嫌恶身上灰不溜秋的劳动布,要不是当班倒工人,又怎会惹出这样的笑话来?
二
七月的午后,机房里又闷又躁,从窗户照进来的一道道光柱里飞舞着慌乱的浮尘。我心不在焉地安装着排气阀。师傅手把手教很多遍,我还是不得窍,安装完试水,试一次漏一次。没辙,干脆不装了,蹲在那里拨弄阀片熬时间。
我不时地瞥一眼水泥墙上的老钟表,时间总是蜗牛一样缓慢地行走着。我乜斜着散落一地的阀片和弹簧,皱着眉头煎熬着。
终于熬到下班,我拍一拍劳动布上的尘土,跨上自行车朝东大门外的山峰驶去。
一路飞奔。
到了山脚下,我把自行车随手一撂,就上山了。
站在山巅上,猎猎山风呼呼地往身上钻,浑身每一个毛孔都贪婪地汲取着沁心的凉爽,一天的苦乏转眼消散了。
此时,夕阳西沉,晚霞从天边烧过来,戈壁映现出一片绮丽的金红色。高矗的古烽燧镀了一层金光,仿佛一尊庄严的雕塑。满山遍野的骆驼草披上一袭金色绸缎,一派雍容贵气。蜿蜒的古长城,逶逶迤迤拉长了神秘的剪影……白天将尽,在送走落日的这一刻,戈壁尽脱贫瘠之相,呈现出一天最华美的姿容。
随后,晚霞消失了,暮色从四野笼罩下来,夜晚降临了。
此刻,回望静卧戈壁一隅的工厂,目光跌入一片灯火的海洋中:一幢幢宏阔的厂房灯火通明,亮如白昼,迎风飘展的国旗、高耸的料塔、影影绰绰的国槐都清晰可辨。
透过厂房明亮的窗户,我看到了他们的身影——那些我认识的、不认识的工友,他们正围着机器忙活。我看不清他们在忙什么,只看见他们手持工具,埋头干活。过半晌,他们会站起来直直腰身,扯起袖子擦把汗,换个姿势,又躬身忙起来。
夜风从戈壁深处漫过来,灯火更亮了,他们只是专心地打壳、下料、出铝,漫天的星子向他们眨眼,他们也浑然不觉,远远近近的机器轰鸣声响成劳动的号子……
此时,我们的运行班组,一期厂房西面那扇小窗、那扇用它微弱光亮驱散工厂一角黑暗的小窗,看上去那么温暖,仿佛历经工厂风霜的慈父。
夜风凉了。我从来没有像此刻这样迫切地想回到那扇小窗里。想着天明上白班要把排气阀安装技术练到手,我借着月光下山了。
“咱们这些机器,就像家里吃奶的娃娃,须叟离不了大人的操心,饿着了,它们没力气动弹;吃得太饱,不消化。凉着了,要伤风;热着了,要生痱子。伺候它们吃饱穿暖了,还得把机房打扫干净,勤开窗户通风,有个好环境,它们才能健健康康地运行。”侍弄了二十年机器的韩兴武师傅时常这样念叨。
“把机器当成自家娃娃来操心。”干活时,我时常琢磨韩师傅这句话。回想参加工作这一年,不管外面发生什么,哪怕盘旋着几乎能看到机舱飞行员的飞机,机房里也从没有离开过人,总有韩师傅这样的老运行工看守着,没有一回撂下这些轰隆着的机器不管。
于是,我暗下决心,今后不论白班、三班,还是夜班,都要像韩师傅一样,把机器当成自家娃娃来操心。
白班,早晨八点上班,下午四点下班,不耽误吃饭,也不耽误睡觉,就是忙。
上白班有个好处,能见到上常白班的干部。
一路上,有男干部,也有女干部。男干部大多穿西装或夹克,浑身上下干干净净,没有一点油污,皮鞋也是擦得锃亮。女干部大都穿裙子,白色、花色,长裙、短裙,一步裙,喇叭裙……看都看不过来;高跟鞋更是小巧精致,勾人心魂。
若是看见陌生干部,我会刻意骑行在他们左面或是右面,靠他们近点,趁机稀罕地端详一番,瞅瞅他们挺阔的西装,望望他们或踌躇满志或和蔼可亲的面容。要是看到熟悉的干部,我就放慢车速,有意磨蹭着,等干部走远了,才敢放开骑行。
一路走一路看,心里一阵好奇一阵紧张,但更多的是满足,毕竟见识了那么多干部。
仿佛一场盛大的宴会散了场,进了厂大门,不见了阔气的西装和的洋气的裙子,通向一幢幢厂房、车间的路上,几乎只剩下和我一样穿劳动布的倒班工人——躬身骑着破旧自行车,面色晦暗,神色疲劳,像被煤烟打了一样。
厂区深处,浓重的烟雾团成一片片灰色“云朵”,机器轰鸣声越来越近,路面轻轻颤动起来,班组到了。
我收拾好零散的心情,上班。
此时,机房里忙成一团。运行工、钳工、管工、电工、焊工,都围着6#机忙活,监控运行指标、清洗油泵过滤网、检修气缸、修理冷却器、清理污水池……
机器运行年头久了,就像人上了年纪,总会生出这毛病那毛病。6#机不光二级气缸活塞环磨损,冷却器排水管也裂了,整流柜电流还忽高忽低摇摆不定。“患病”的6#机周身围满“各科室医生”:这边钳工忙着更换二级气缸活塞环,那边管工揭起铁盖板,下地沟检查冷却器排水管;这头焊工焊接排水管裂缝,那头电工打开整流柜,用电笔测试线路……
我们运行工除了看护正常运行的机器,还要配合维修工维修有故障的机器。
乱哄哄的机房里,班长和韩师傅一边操心机器运行情况,一边与各工种维修师傅交流6#机维修进展,我们几个小年轻擦灰、加油、写运行记录,干一些小活儿。
偷空,我就站在一边看他们干活。钳工李强两脚踩在冷却器上,用六角板子把6#机二级气缸盖拆下来,韩师傅和钳工赵明合抬着气缸盖放到地下。李强趴进气缸拆卸活塞环,韩师傅又打着手电筒下地沟看焊工干活去了。
我们几个可干的活儿虽说不多,但仍要装作很忙碌的样子——指不定什么时候,分厂和车间干部就下来检查了;说是察看生产运行情况,我们出现违规违纪也跑不掉一顿处罚。
要干活,又要注意外面的风吹草动,一上午神经绷得紧紧的。快到吃午饭的时候,我们几个就溜进值班室歇着去了。
这段日子我迷上了“俄罗斯方块”游戏。想着这会上面应该不会来了,就掏出掌上游戏机玩起来:出来一个横方块,堆好;出来一个竖方块,堆好;又出来一个直角方块,堆好……玩得正酣,眼前忽然飞来一块抹布,我猛地抬头一看,车间主任带着安全员推门进来了!
“行啊你们,老师傅都在机房忙活,你们倒在这躲清闲,小李还玩起游戏,看来不扣奖金你们不长记性。小李这月扣十块!”车间主任一脸恨铁不成钢的无奈。
车间主任走了,我回过神一看,他们几个正站在抹布箱旁面面相觑,余兵一只耳朵里还塞着随身听耳塞。
“你们倒贼得很,没给逮住,看见主任来了咋不救我哩?”我嚷嚷起来。
“活该,怪你太笨,都冲你扔抹布了,你还没把游戏机机盖起来。”余兵幸灾乐祸地笑着,塞上另一只随身听耳塞,摇头晃脑地哼唱起歌子来。
“瞧你那德行!”我白了他一眼,进机房接着干活去了。
三
三班,下午四点上班,晚上十二点下班,活儿不多,也不耽误睡觉,很轻省。
倾泻在机器上的落日余晖,在水泥地上拉出斜长的影子。忙活一天的维修工收拾工具回了班组,机房清静了,只剩下隆隆的机器轰鸣声。
“每台机器都是一个孩娃,都要照顾的熨熨帖帖。”韩师傅进机房,听一听气缸声响,摸一摸冷却器温度,看一看各仪表指针位置,把机器挨个检查一遍后,站在机器旁,用慈祥的目光注视着它们。机器似乎也很受用,经他一侍弄,就运行的平平稳稳。
我们在值班室嬉戏打闹。
晚饭后,暮色洇过来,厂区亮起点点灯火。韩师傅进值班室歇下来,和大伙儿谈天。
他三句话不离厂里的事:“厂里又盈利了,八月一过,铝锭价格芝麻开花节节高,光九月份一个月就挣了一个亿!”
是的,厂里自一九六八年建成投产以来就没有亏损过。一九八八年二期扩建后,电解铝产能达八万吨,盈利数额也翻了一翻,每年给国家上缴巨额利润;九十年代初期这几年,更是捷报频传。
韩师傅他们这些老职工尝尽甜头:福利分房、免费医疗、职工子弟免费上学;月奖、季度奖、半年奖、年终奖……如今,他们已过上“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的好日子。
有人还欣羡地问道:“听说你们厂除了媳妇不发,再啥都发?”这样的时候,韩师傅的红脸膛就笑成一朵大丽花。当一名铝厂工人是光荣的,他不管走到哪里,张口闭口我们厂怎么怎么的。
听韩师傅又讲厂里盈利的好消息,大伙儿都觉得日子有奔头:
“年底咱也买一套家庭影院,天天在家‘卡拉OK’,把歌子唱个够!”
“我看中一款嘉陵摩托,等发了年终奖就去提车。”
“发了半年奖,咱要请公休假出去旅游一趟。”
……
不知不觉,已是午夜十二点。走出机房,夜已深沉,路灯在朦胧的烟雾中打着盹儿,槐树枝叶随夜风簌簌摇曳。我们蹬着自行车哼唱着歌子悠悠地回家了。
昼夜颠倒,吃不好睡不好,就像生病一样难受——夜班,三班倒里的“老虎”,没有几个人不怕的吧。
平日里,尽管班长和老师傅们一再苦口婆心地给我们传授熬夜经验:下夜班吃顿清淡饭再睡觉;白天至少要补回四个小时的觉;上夜班前不可吃的太饱,值班时最好泡杯酽茶喝;熬到半夜困乏时,要多走动,到外面吹吹凉风……
但,我们转身就忘,下夜班照样玩:聚在一起打扑克、上舞厅跳舞、盯着传呼机等来电显示、打游戏……
美美地玩上一天,到了晚上,眼皮打架,哈欠连天,这才想起还要上夜班……
“要不是上夜班,再打几把,咱们准能翻本!”余兵说。
“下夜班咱们约好再去玩,不信赢不了他们,到时让他们输家请客吃拉面!”我们几个异口同声。
开始,我们还起劲地讲着和焊工班工友在单身楼打扑克的战况,渐渐地,困意袭了上来,都蔫耷耷地,不再言语了。
这时,坐在一边喝酽茶的韩师傅不免一通奚落:“安顿过多少回,嘴皮子都磨烂了,你们就是不听,白天光顾玩,不睡觉,看你们咋熬这个夜班。”
老钟表时针指向两点,眼皮打起架。
但我很快警觉起来:要是让车间主任查岗逮住,夜班睡岗扣罚就不是十块八块,弄不好两百没了,说不定还要在全车间通报批评。我得赶紧撵走瞌睡虫。
走出机房,一股冷风灌进来,我打了个寒战,一下子清醒了。此时,夜,黑得神秘,几颗星子寥落地挂在夜空,世界静得只听见单调的机器轰鸣声。远处,沉睡在梦乡的家属区,一片宁谧,仿佛能听见香甜的鼾声。我怕黑,不敢走远,就站在机房外墙边,瞅瞅电解厂房上空喷吐烟气的烟塔,望望铁轨上停放的氧化铝罐车。
夜越来越深,寒气阵阵袭来,我抱着胳膊蹲在墙角,兀的感到一阵心酸:这倒班的日子啥时候是个头……
心情沉重地回到值班室,韩师傅坐在长条椅上捧着茶杯,两眼直愣愣地望着机器出神。余兵靠在墙角,迷瞪着眼睛,一动不动。我怕打盹,就靠墙站着。
熬到凌晨四点,我的腿有些发软,额头冒着虚汗,就微闭眼睛养神。不曾想,眼睛一闭就打盹。突然,腿一软,砰地一跤,栽倒了……我顿时清醒了,头磕在电气控制台上,生疼生疼的,一摸,竟撞了一个包。
“你厉害,站着都能睡着,真是个人才!”余兵笑得前仰后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