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师傅又恼又笑：“你们这些年轻娃娃，瞌睡多，白天还贪玩，这下尝到苦头了吧。”
　　
　　 熬夜班，最怕三更半夜异常开、停机。
　　 机器不像人，它们不分白昼，想什么时候出故障就什么时候出故障，一块压力表、一个阀门、一枚电气元件出问题，都会导致停机。尤其赶上电解厂房生产紧张，一旦有一台机器停机，压缩空气压力会立刻降下来，电解厂房就无法正常生产。这时，我们必须手脚麻利，以最快速度开启备用机器，把压力提上去。
　　 那年七月的一个夜班，我在路边折了一截槐树枝，一路扑打着蚊虫到了班组。接班后，拿着苍蝇拍消灭了一通苍蝇，跟着韩师傅到机房点检。逐个仔细检查一遍机器，没啥事，就进值班室了。和往常一样，韩师傅悠闲地喝酽茶，我们几个说段子、谈天。
　　 凌晨三点，余兵打了几个哈欠，我们几个也跟着打起来。忽然，机房传来锐利的鸣叫声——安全阀报警了！电气控制台上，1#机一级气缸排气压力已达到0.25MPa，远超过0.18-0.20MPa额定值！
　　 韩师傅果断按下1#机紧急停车按钮，安排余兵盘12#机电动机，准备启动12#机；叮嘱我检查12#机所有进、排气阀和管道阀门是否在起始位置，并关闭1#机所有进、排气阀；赵旭东和张燕两个新班员加注12#机润滑油、接听生产用户来电。
　　 机房里忙乱起来。
　　 1#机和12#机一二级气缸进排气阀、储气罐排气阀、用户管道排气阀、排污管控制阀、进出水阀……大大小小20多个阀门，都是手动阀，全靠力气，开、关一个阀门少则20多圈、多则30多圈，用劲小了拧不动；同时，头脑要清醒，开、关方向不能搞混，一个阀门拧错，机器启动起来就无法正常运行。
　　 我谨慎而急速地开、关每一个阀门，拧好一个，接着拧下一个，室内室外飞快奔跑、地上地下麻利挪腾，任汗水恣肆，打湿衣背……
　　 夜晚被搅得沸腾起来。
　　 终于剩下最后一个阀门。
　　 我爬上黑漆漆的室外管网去拧这个阀门时，膝盖一阵酸软，一个趔趄，从1米多高的管道上摔下来，脸抢到地上，啃了一嘴土。趴起来，我一边吐着嘴里的土，一边拍打工作服，小腿被汗水蜇得生疼，准是摔破了皮肉。我强忍着疼痛，又爬上管道，把阀门打开。
　　 进了机房，12#机已顺利启动，余兵站在整流柜前监控电流，韩师傅带着其他两人拆卸1#机二级气缸排气阀，他说：“一级气缸排气压力高，定是二级气缸排气阀坏了，把气窜了过去。咱们发现故障能排除的要及时排除，不能把问题留给下一班。”
　　 所幸都在忙活，没人注意我的狼狈。我悄悄地溜到水池边，拧开水龙头洗漱着，脸和嘴火辣辣地疼。对着玻璃窗一看，半边脸和嘴唇肿得老高，我的泪水夺眶而出……
　　 安装好12#机二级气缸排气阀，试车正常后，天已大亮。韩师傅和余兵他们进值班室准备交接班，我用手掩脸，在机房里徘徊。过了一会儿，韩师傅喊我下班，我应了一声，避开人，直接骑上自行车走了。
　　 回到家，照镜子一看，半边脸都瘀青了，嘴唇破了；捋起裤腿，小腿皮肉渗出的斑斑血渍已结痂。紧张一夜的神经松弛下来，浑身疼痛的像被棍棒打了一样。
　　 我又乏又难过，一口饭也不想吃，脱下脏兮兮的劳动布，像搬一堆散架的骨头，小心地把伤痛的身子搬上床。
　　 整整一天，我都在梦魇中挣扎，一会儿梦到机器气缸爆炸了，工友被炸得血淋淋的；一会儿梦到自己从高空坠落，却总也不着地……
　　 梦醒后，我病了一场，虚脱了……
　　
　　 四
　　 十年过去了，我们仍在倒班。
　　 韩师傅头发已经花白，腰弯了，手脚也迟钝，余兵把爬高上低的活儿都包揽了。我对紧急停机、安装排气阀、更换注油器过滤网……已轻车熟路。赵旭东和张燕也不用韩师傅一再叮嘱，每天该干什么心里都有数。
　　 我们这一拨也无一例外被胃溃疡、睡眠障碍、神经衰弱、心律不齐……牢牢缠住。
　　 昔日明亮的眼眸已暗淡，浓重的黑眼圈，蓄满深深的疲倦，像两枚特制印章，挂在我们苍白的脸上。
　　
　　 2003年，厂里开始改制，工厂改叫公司，厂长唤作董事长，张经理王经理赵经理……名片满天飞。
　　 上班路上，一辆辆小轿车骄贵地驶过，再难一睹干部真容。厂办公大楼门口，小轿车来往穿梭，地面上摞满了皮鞋印。
　　 我们，依旧穿着布满油渍的劳动布，骑着破旧的自行车，不分昼夜，往返在剥蚀的沥青路上。
　　 “每台机器都是一个孩娃，都要照顾的熨熨帖帖。”快三十年了，韩师傅还是把机器当作永远长不大的孩娃，苍老的双手探摸冷却水温度、发花的眼睛查看气缸温度计度数、有些背的耳朵倾听气缸声响……
　　 闲下来，大伙儿坐在值班室谈天，韩师傅仍旧三句话不离厂里的事，只是，言语里盛满一腔子难肠：“如今市场放开了，到处建铝厂，氧化铝粉价格涨了，电价涨了，铝价却跌下来，卖，亏损；不卖，积压，咋样都不成……”
　　 物价如汛期潮水般一涨再涨，一碗牛肉拉面从一块五涨到六块，工人工资却像卸了电池的石英钟指针，停在那里，一动不动。奖金没了，福利没了，我们里头的单职工家庭，有的已吃不起肉，饭桌上不是土豆白菜，就是萝卜粉条。
　　 叹息，绵延不绝地萦绕在班组：
　　 “都这岁数了，还能有啥出路，除了照看这些机器，又没别的本领，还是安生干着吧。”
　　 “刚倒班那时，总梦想有一天能上常白班，过上白天上班晚上睡觉的好日子。而今，落下一身病，耳鸣、胃疼、椎间盘突出，美梦早已不做了，最担心的是哪天躺倒，连倒班的资本也没了。”
　　 “厂里三天两头闹腾改革重组、下岗分流，咱们能挺过去，保住这个饭碗就是万幸了。”
　　 “上有老，下有小，再苦，也得撑下去。”
　　 ……
　　 午夜的机房深罩灯，照走了一茬又一茬韶华和容颜。
　　 它仍旧不知疲倦地照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