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微刊视界】天火
一
寒冬的夜里,凛冽的寒风打着呼哨席卷大地。老天爷黑着脸。天空中隐隐传来乌鸦的叫声。除了野外的土窑,其它地方都是黑漆漆的。
昏暗的土窑里,煤油灯那黄豆大点的火苗一闪一闪的。满囤平躺在铺着烂被褥的土炕上,费了好大劲才张开嘴巴、瞪大了眼睛,但却说不出话来,只是紧紧握着北娃的手,眼泪汪汪的。北娃边抹着老泪,边哭着说:“老伙计,你放心,有我哩!”满囤好像有很多话要说,但却说不出来,只是不断变换着口型。北娃好像能看懂满囤到底在说什么,不断点头。没过多久,满囤就睁着眼咽气了。北娃为他合上眼,守在一旁,老泪纵横。四面透风的土窑,根本挡不住凛冽的寒风,但北娃却感觉不到冷,满脑子都是和满囤在一起的日子。北娃伤心了一阵子,便在土炕旁的灶台前紧张忙活着烧水。水烧开后,土窑里顿时雾气腾腾的。北娃端着热水盆为满囤擦了擦身子,并为他换上了前几天刚买的新棉衣、新鞋子。说来也怪,人刚死身体往往是僵硬的,可满囤却是例外。没费多少事,北娃就为满囤换上了新衣服。
望着平躺在土炕上的满囤,北娃喃喃自语道:“老伙计,从现在开始,你就要享福了,再也不受罪了。哎!要说活在这世上的人,每一个都要受罪。咱们受了一辈子苦,老了老了连个栖身的地方都没有,要不是这个土窑,咱还真没地方住。也是咱没啥本事,没个女人愿意跟,就稀里糊涂过了一辈子。幸亏还有你这个老伙计,要不然,我早不想活了……”北娃不善言谈,平日里半天说不上一句话,可那时,却一下子说个没完没了,好像要把憋了大半辈子的心里话全部说完。
“哎!”北娃长叹一口气,便擦干眼泪,起身走出土窑,将堆在外面有小山那般高的用于烧火做饭的干柴草一点一点地搬到土窑里。
野外的冷风疯狂极了,不断打着呼哨盘旋在北娃的身旁,搞得他不得不裹紧破破烂烂的棉衣。
二
就在前几天,难得遇到好天气,满囤拿出捡破烂换来的钱,拉着北娃一块去赶集。要是放在过去,那些钱都是用来过年的。北娃倒也没多想,他以为老伙计想出去透透风,便跟着一块去了。来到集市上,他们先大吃了一顿,每人吃了一大碗大肉饺子,吃得嘴唇边沾满了红红的辣子油。满囤结完账,就拉着北娃去买衣服。
北娃却急了:“买啥衣服呢?这离过年还早着。”
满囤用手背在嘴上抹了一下,笑着说:“一定要早早买,去晚了,就没有好衣裳了。”
北娃一听,就笑了,指着自己的破棉袄:“咱还讲究个啥,横竖都是一个样。就算穿上好衣裳,那还不是照样睡在土窑里。”
满囤摇了摇头:“这咋能一样?我给你说,好衣服穿在身上,那感觉肯定不一样。这次,你一定要听我的。”
北娃见满囤一直坚持着,就答应了:“那别买太贵的。”
满囤苦笑着说:“我倒是想买贵的,你看我买得起吗?”
北娃若有所思:“那也是。”指着不远处的地摊,“那里有,咱们去看看。”
满囤点了点头,就和北娃一块朝卖衣服的地摊走去。
他们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走进一个稍稍有点偏僻的巷子,那里也有摆地摊的,只不过货源没有正街上的全。他们一直朝前走,走到最远的地摊前才停了下来。摊主一见他们,就笑着问:“来了?”看得出来,摊主和他们很熟。
满囤和北娃异口同声说:“刚到。”
摊主给他们一人发了一支烟,掏出打火机为他们点燃,热情招呼着:“这次来,想要啥?”
北娃指着满囤:“给他买衣裳。”
满囤笑着说:“是,就是来买衣裳的。”
摊主马上从摊位上拿出一身看起来有点时髦的衣服递给满囤:“看看,满意不?”
满囤摆了摆手:“不要那么鲜艳的,纯色的就挺好。最好是黑色。”
摊主点点头,又从摊位上找了一阵子,拿出一身纯色棉衣,让满囤看:“是这样的吗?”
满囤接了过来:“就要这样的。”顿了顿,接着问,“有颜色差不多的鞋子吗?”
摊主从摊位上拿起一双黑色棉鞋,问:“这样的,行吗?”
满囤瞅了一眼:“行。一共多少钱?”
摊主竖起食指和中指:“二十。”
满囤掏出口袋里的一沓钱,数了数,递给摊主:“再给我拿一身,棉鞋也是一样的。”
摊主接过钱,在摊位上找出一模一样的棉衣、棉鞋,递给满囤。
满囤接过来,塞到北娃手里。
北娃赶紧推脱着:“我不要,我不要。”
满囤:“不是给你的,让你先帮我拿着。”
北娃一听是这样,就将那身棉衣、那双棉鞋揣在怀里,拉着满囤准备离开。
摊主笑着:“有啥难处,就来我这里,我能忙一定帮。”
满囤笑了笑,就和北娃相跟着走了。
夜里,满囤破天荒地洗了个热水澡,穿上刚刚买的新棉衣、新棉鞋,笑着问北娃:“老伙计,咋样?看起来精神不?”
北娃仔细打量着满囤,见他满脸的笑容,人的确比以前精神了许多,就附和着:“是挺精神的。”
满囤将摆在炕上的另一身新棉衣、新棉鞋递给北娃:“你也穿上,咱都穿得新新的,就当是提前过年了。”
北娃:“我不穿。”
满囤:“就算我求你了。好不好?”
北娃本不想穿,却架不住满囤的再三请求,也穿上了。
满囤和北娃相互打量着对方,不知不觉间,他们都落泪了。
北娃擦去眼角的泪水:“把他的,有新棉衣、新棉鞋穿,还难过个啥?咱们要高高兴兴的。”
满囤也边抹眼泪,边附和着:“就是的,咱有吃有穿,有地方住,也不比他谁差多少,咱不难过。”
北娃拍了拍脑门,从堆在土炕上的角落里的一堆家伙什里找出捡来的旧推子:“既然咱要图个新,那就干脆点,把头发也理了。”
满囤拍手叫好:“对,就这么办。”
接下来,和往常一样,他们为对方理头,然后再烧水洗了洗。
那个晚上,他们都没有睡意,说了一夜的闲话。从他们相识,说到现在。过去的故事,他们一件一件地回忆。
三
费了好大一会儿功夫,北娃才将堆在外面的干柴草全部搬进土窑里。除了土炕上,其它地方都堆着干柴草。忙了这一阵子,累得北娃不断喘气、脑门上冒着汗,但他却没有歇着,而是用为满囤擦身子剩下的热水洗了个澡。虽然天气很冷,但土窑里堆满了干柴草,外面的风再也不能吹进来了。北娃洗完澡,换上满囤送给自己的新棉衣、新棉鞋,坐在土炕上,拉着满囤那长满老茧已经变得硬邦邦的手,长叹一口气:“老伙计,你先走,我马上就来了。”
北娃颤抖着双手点燃一根火柴,扔进土窑里的干柴草里,紧接着,土窑里就燃起了熊熊大火。被大火包围着的北娃始终哈哈大笑着。
第二天一大早,满囤和北娃被火烧死的消息,就跟一阵风一样,一盏茶的功夫,便传遍了十里八村。
人们都说,那是天火在夜里降临人间,刚刚落在他们住的土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