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柳岸•收获】梦,要重新开始(小说)
一
刚入秋的一个上午。
保卫科干事小刘正在头一点点地打瞌睡,突然一阵叮啷狂响,紧接着从东北角方向传来令人恐怖的女声尖叫!他一下子从梦中骤然惊醒。他坐起来,心犹跳得万马奔腾似的,他迅速地判断了下,东北角方向是厕所,难道是有男生耍流氓!他气愤地拿起警棍,加快脚步向那个方向跑去。
迎面遇到一个穿着大襟、戴着白帽子的女工气喘吁吁地跑着,看到小刘,立住脚,面红耳赤地说,小刘师傅,女厕所里有个刚出生的孩子!
什么?小刘吓了一跳,孩子!他刚上班不到半年,之前从没听说过有人会把孩子扔在厕所里。他感觉很蹊跷,对那女工说你别一惊一乍地,是你看错了吧?谁会把孩子扔进厕所里呢?保不准是个小狗小猫的,没人养,被狠心主人丢那里啦!他记得他们村上,养狗的不少,几乎家家都有个小狗儿看家。狗生育了小狗娃儿没人要,自己家又不想养那么多,有时会被主人乘狗母亲不注意,装到挎篮子里扔到村外,而那狗母亲发现儿女不见了,会急得不吃不喝,用爪子抓起地上的土一堆堆的,而且它被铁链子拴着,挣脱不开,无法去亲自寻觅,只好气愤地一圈圈地转,狗尚如此疼惜儿女,人哪会狠心地丢自己的孩子呢?
真的!真的!你要不信,你去看!女工态度很坚决。而且女生说早饭前还没有呢,小孩子被丢进厕所也就是这期间的事儿!
事不宜迟,小刘赶紧地叫了几个同事,待确定厕所内无女工时,狐疑地进去,果真,细小的声音隐隐传来,象小猫似的,细细弱弱的。他们挨个便池寻觅声源,焦虑万分。突然胆大的田勇说,看到啦!天哪,真是个小孩子呢!看到头了!小刘一望,果真污浊粘稠的粪便里漂浮着一个蠕动的小孩儿!啊!小刘腿一软,胃肠一阵剧烈翻腾,他非常愤怒,是谁这么狠心?
小刘他们立刻把这重大事故上报给分管领导和保卫科长,而且自锅炉房借来了下水用的潜水皮裤,不顾肮脏难闻的臭气及众多蠕动的白胖小虫的围剿,迅速地把孩子抱上来――是个女婴。在附近还有被丢弃的一副血迹斑斑的白地子小绿花的套袖。事不宜迟,婴儿气息微弱,他们飞跑着抱着她去了厂医务室。
厂医务室里,护理人员见了大惊,不顾肮脏难闻的气味扑鼻,立刻进行了污物清理,并对其进行消毒护理,厂医老杨戴着听诊器很仔细地检查了下婴儿,感觉肺部因气管进入污物,得不到及时清理气息稍显微弱,其他脏器均正常。两个女护士看到被清理后挺秀气干净的女婴,泪水夺眶而出。
女婴先暂时安放在医务室里,厂里工会出钱在商店买了一罐奶粉和奶瓶,由护士小丽负责喂养,等遇到合适的收养的人就办理收养手续。
二
这事儿很快地全厂都知道了。大家都纷纷猜测,是谁丢下的呢?
九十年代的老国营织布厂,在管理上一直沿习着那种国营企业的粗放和人性化宽容,厂长刘力是个五十多岁的男子,山大毕业,之前在市工业局工作,刚被调配到这个企业。出了这么一档子事儿,他非常恼火,居然会有人在厂里乱搞男女关系,把孽种生下扔在厕所里!这不是犯罪吗?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他把工会主席王兰叫来,气愤地拍了桌子,要她立刻着手调查。
王兰回到办公室后,与两个同事吴云和方青围绕着这个来路不明的女婴展开思路,商量怎么查找孩子的母亲。
初步商讨了三个方案。
第一个方案,是厂区门市的洗头房。那儿呢,住着些浓妆艳抹的外地姑娘,穿着暴露,作风大胆,而且虽以“洗头房”为名开的店,但那落地玻璃上都贴了磨砂壁纸,常年掩着,而且灯亮玫红中透着橘黄色,总之里面充满了很暧昧的颜色。吴云说起这个洗头房时,那是义愤填膺,她记得有次和她先生夏天饭后散步,有个穿两根吊带超短裙的女孩儿,倚着门,嗑瓜子,一看那样子,就不是好姑娘。更令人气愤的是,身边一向老实木讷的先生眼睛竟也被那小狐狸勾引过去频频回首,所以吴云回家后和她先生大闹了一场,好几天没给他好脸子。因此,吴云认为那儿的姑娘职业可疑,品行不端,未婚怀孕是极有可能的。
但方青不这么看,方青说,像她们那职业,整天见多识广的,阅男人无数,怎么连这点保护措施都会不知道?不是看扁她们,她们那样子,恐怕费心地想找个男人怀孕都难!
但也不一定,万一是呢,那里面不下十多个小姑娘吧,万一有个谈恋爱的,刚来的雏儿呢?王兰说,不管怎么样,咱们也得问下调查下,也好去厂长那儿交差啊。
第二个方案是已婚已生有一女的育龄女工。方青刚提出这个方案,就立即遭到其他两位同事的否定。方青对此类的怀疑也有她的道理,一对夫妇只允许生一个孩子,农村生了闺女的还东躲西藏地偷生个小子呢。他们这儿只是个经济欠发达的小小地级市,思想观念上还很大一部分认同“重男轻女”的封建思想。没准年轻妇女偷着怀孕了,没想到又是个闺女,就干脆丢到厕所里啦!方青家在农村,而且她只有一个闺女,回婆家时,婆婆常在饭桌上念叨,说是谁谁偷生了个小子!不厌其烦地劝诫他们俩,趁着年轻,该再要个孩子,孩子也有个伴儿!方青两口子哪敢偷要?计划生育形势这么严峻,一季度一查体,再说还上着班,谁敢做那漏网鱼!退一万步说,即便是已婚夫妇偷生的,自己怀胎生下的,平时拿着孩子都是眼珠儿似的娇惯呢,谁忍心往厕所里丢?还不如送人呢,甚至不如找个没孩子的父母收养,一次性地卖断了呢,至少留个性命呢。她们三人也是争论不休,最后说这个也调查下,万一呢,也有可能。
第三个方案,则是,宿舍里住的未婚女工。这个纺织企业,属于劳动密集型,大部分是女工,未婚的小姑娘占全部从业人员的一半以上。她们有的是大中专学校分配来的,有的则是招工或在附近农村招收的临时工。毫无疑问,这部分人员是怀疑重点,三个人倒没有异议,不过,王兰说,最后再调查这些小姑娘,万一不是她们,造成误会,伤害了女孩子脆弱的自尊,也怕带来不良影响。
方案既定,三人着手行动,展开摸底调查。
三
首先由方青去厂外门市的那个洗头房问问,她俩在外面等着。谁料那洗头房的小姑娘根本不让方青进门,说不为女性服务!方青指着那玻璃上贴的大红色的印刷体字――“洗头理发、按摩刮脸”,不服气地问,怎么我理个发不行吗?我就是这个厂的!不行,我们不为女性服务!涂着猩红嘴唇的小姑娘毫不客气地把方青赶出门外。
王兰心生一计,把保卫科的小刘叫来,耳语了一阵子,小刘脸红了。小刘是复员军人,高大帅气,他躲躲闪闪地在三个女人的窃笑中走向洗头房。
果然小刘比方青有面子,门口的小姑娘笑脸相迎,问小刘是理发还是按摩呢?小刘在一脚踏进那粉红色的屋子时,紧张地往外面望了一眼。
大概过了十多分钟,看到小刘满脸大汗怒气冲冲地跑了出来,三个女人赶紧地问他,怎么样?她们中最近有怀孕的姑娘吗?
哎呀,这些个女人啊,简直不像人!小刘很气愤。我说我是厂保卫科的,来调查下,你们这店有没有怀孕生孩子的姑娘?她们一口否认,这不要紧,让人气愤地是还不正经说话!说东道西,嘻嘻哈哈,其中有个姑娘对我动手动脚的,这些女人,唉,丢人!
哦,辛苦辛苦!王兰她们笑笑,又马不停蹄地落实第二个方案了。
这回呢,王兰不这么直接找嫌疑当事人问了,她把厂里的车间计生员都叫来开会,让她们逐一落实已婚生育一女孩的育龄女工,看有异常的吗?若有,立即汇报上来。
半小时后,这几个计生员陆陆续续地前来汇报,这些育龄妇女呢,一直都老老实实地例行去计生站查体。其中染整车间的小方有个孪生妹妹,两姐妹模样长得像极了,但不在同一单位,猜测是不是她让她妹妹替她查体,自己偷生女婴?计生员还专门观察了她一会儿,没发现什么异常。而且,因计生员老在小方跟前站着,小方还啪嗒一声跺下地面抗议,应该排除她的可能,刚生了孩子的女人,哪敢使这么大力气!
罢罢罢!看来,应该是第三种方案了。王兰心里说,小姑娘们,对不起啦!
四
厂里一共是四个车间,其中一个机修车间,只有几个已婚的四十多岁的妇女,应该不可能是她们。其他三个车间里,正在上班的那些未婚的小姑娘,就要逐一排查了。
车间主任严格按照工会主席王兰的叮嘱,啥也不说,只是组织起这些正在上班的小姑娘十个一排,排队去工会办公室,接受审问。王兰她们仨开始不说叫她们来的直接原因,只是宣传下厂里的形势,要她们好好工作,注意安全,下了夜班呢,别单独外出类的,这些小姑娘一头雾水,但也都点头答应着。紧接着王兰开始语重心长地谆谆教导,说小姑娘们大了,有人介绍男朋友呢,一定要留心,品性是第一位的。自尊自爱,千万不要发生婚前性行为,若是真的克制不住冲动呢,一定要做好必要的措施,要尽最大可能地保护好自己。五十多岁的王兰,边说边看这些小姑娘的表情,大多数是一头雾水,听得面红耳赤,一脸茫然的样子,也有大胆些的小姑娘问,王主席,你耽误我们车间干活儿,给我们说这些干嘛呀?王兰笑笑,说这是接上级文件精神,对单位未婚女工进行性知识宣传教育。
单位一共是二百多个未婚的女工,她们仨轮溜着把上述话重复给不同队列的小姑娘。她们仨口干舌燥,进行到一半时,突然电话铃响了。王兰赶紧站起来接电话,一听是织造车间主任打来的,说有线索了!
王兰一听,大喜,然后她摆摆手示意方青把小姑娘们解散。
织造车间主任说的线索是什么呢?他说他看到车间女工时桂红平时都是老老实实地戴着套袖穿着大襟帽子看挡车织布。今天,巡回安全检查时,不经意间发现她没戴套袖,而且和她靠着上班的正好是车间计生员小李,她看到时桂红大襟上有些污染的模糊不清的血迹,桂红平时很吃苦能干,一个班也不喝水,不舍得耽误时间去厕所。今天却反常的很,频繁地去了好几次了,而且大家都去吃早饭时,小李也没在餐厅看到她。等大家先后都到岗开起机器织起布来,时桂红还没回。又过了差不多半小时,小李发现她才回来,看时桂红走路很慢很累的样子,也没戴那套袖,把脸上的口罩都湿透了,身上的衣服也是湿漉漉的。但是时桂红平时很老实,别说和男工开玩笑,就连女工说话的也少,平时穿衣都是肥肥大大的工作服,戴着覆盖满脸的大口罩,沉默着干活儿。小李去仓库拿线轴时,偷偷给我说时桂红反常,开始根本没往她身上猜,以为是计生员瞎说,后来听细纱车间说你正在调查,干脆给你提供个线索吧!但是确定不确定的不敢说,只是有嫌疑。
王兰不敢相信,这女工还在上班?
车间主任说,对,上着班呢!
王兰通知车间主任立刻带时桂红来工会办公室。
过了大概二十多分钟,车间主任和时桂红才来到,也就是短短二分钟的路程,车间主任说时桂红开始说啥也不愿意耽误干活,不愿意去,费了好多口舌,时桂红才不情愿地磨磨蹭蹭地跟着他来到工会办公室。
王兰让车间主任回去,让吴云和方青也回避,她要与时桂红亲自谈话。
只看了时桂红一眼,王兰心就痛起来,五十岁的她,立刻断定,刚刚在厕所里产下女婴的女工就是时桂红!
五
王兰温和地让时桂红坐下说话,时桂红开始忸怩着不肯。王兰起身找个干净杯子,倒了一杯水,又思忖了下,加了两大勺红糖,让时桂红喝水。且说别紧张,我今天叫你来呢,也没别的事儿,你们车间主任表扬过你说多次,说你能干肯吃苦,厂里呢,想对你进行表彰。多年的工会主席王兰春风化雨,渐渐地打消了时桂红的戒备和不安,她摘下汗湿的口罩,微欠着身子坐下。王兰见她满脸的汗水,在那雀斑密布的脸上不断地涌出。
时桂红她太渴了,也太累了,香甜的糖水红糊糊的,暖洋洋的,直入鼻孔。她对王兰笑着说声谢谢。端起杯子,喝了几甘甜的糖水。
隔着一张办公桌的王兰,能清晰地闻到时桂红夹杂着汗水味儿血腥味儿交织的复杂气息,让王云心里百感交集。她看着这个朴素的小姑娘,帽子上落满了脏灰的棉毛飞花,脏乎乎的白大襟上面,分布着点点形迹可疑的凝固的血迹,她一时不知从哪里对这个可怜的姑娘开口。想当年自己生孩子时,在医院里丈夫如临大敌,紧张待命,直到生下来,他才算长吁了一口气。生孩子,在过去,那是女人过鬼门关呢。尽管现在在医院,风险小了,但那也是要经历苦痛的。小孙子现在不到半岁,那儿媳妇娇贵的,没生之前,自己这当婆婆的变着花样儿地给媳妇做饭,儿子整天地给她砸核桃仁儿,隔几天炸个鱼,炖个虾,加强营养,那可是当家中功臣供养呢。特别是儿媳妇生孩子那阵儿,她娘家三个姐姐一个嫂子,还有她娘都来医院里列队守候着,生怕她闺女她妹妹的有个闪失。唉,人家还是不放心她这婆婆呢,别的产妇都是生完孩子,医生检查下没啥事儿就回家了。媳妇却不放心,在医院里呆了足足六天,一直到医生护士说没病床了,要她出院,才出院。不过,娇贵着自有道理,媳妇倒是不腰痛也不腿痛,孙子能吃能喝,健健康康的。因此王兰很知足,都是女人,她能深刻体会到媳妇娘家对闺女的疼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