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晚秋(散文)
时光凝滞,一片枯黄,微霜。如琥珀。这景致熟悉而陌生,我甚至想不起究竟在哪里见过,或者只是梦境。
但似乎都不是。此刻我就站在城西一隅,接壤近郊,风从高楼的缝隙流过,落叶在脚下飘浮,渐渐风干,发出嗦嗦的声音,毫无节奏。和往日并没有多少区别,车流一样如水,人流依旧如织,像大肠血管自然律动流淌着,仿佛已然多年。
那风,那景,是我喜欢的,甚至油然升起一股莫名的激情,激荡着,像儿时站在水岸边,随意捡起一块瓦砾,就那嘛倾斜着腰身一甩,嗖地飞出,在水面上跳跃着,起起落落,串起一溜水漂儿,碟似地旋转着,波光涟滟。一时,多少晚秋清景喷涌而出,映满脑海。
我实在已记不起,是从什嘛时候,喜欢上晚秋的。但可以肯定也正是在某一个晚秋时分,那景色一定很普通,以至于多少年后回忆,已然模糊,也许当时就不那么清晰。
不管是否记得,我的确经过了好多晚秋,因为我自己已走近人生的晚秋,哗啦啦地感到叶子飘零,肌肤微凉。
只是,有一刻我觉得,晚秋,无论从哪个角度观察,甚至纯粹是感悟,似乎更接近生命的本真,其实,对于究竟何为生命的本真,也很模糊,也只是一种感觉。大概真正的喜欢是瞬息产生的,并没有明确的理由,喜欢就是喜欢,如此而已。
很长一段日子,或岁月,我并不喜欢晚秋。
杜甫的成都草堂,我没有去过,却想象得出草堂周边的秋景,似乎也嗅得见那秋天的况味,尤其是那晚秋的风。《秋兴》八首七律,很经典,我自然特熟悉,也很喜欢。那秋,与千年前的草堂有多少联系,或者烁影子,还真烁不上。但“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那晚秋的意境,的确豪迈开阔,古今很少能有名句与之媲美。但我一直喜欢不起这高远的秋景,也不仅仅是缺少那样的胸襟,也不全是没有身临其境的通感。
总之,不大喜欢。深秋就是深秋,似乎不该那么闹,依旧像金秋一样动态。我理想中的晚秋,像宁静的夜半,深邃,静穆。
我知道,杜甫绝对不会错。错的恐怕是我的感觉,或者说是我固执的一厢情愿。
山河风景原无异,流逝的仅仅是时光,唐月,宋月,甚至秦时明月汉时光,究竟有什幺不同,我想象不出,古人历经岁月沧桑,似乎也没有更多的发现。至于沧海桑田,那也不过是以个远古传说,荒诞与否,真的很难说,因为只有麻姑见过,而麻姑又是一个传说。
或者说,所谓的风景原无异,原本不过是一种感觉,大同小异,其异自可忽略不计。
我见过一幅画,还有类似的插图,是杜甫站在崖头,落叶飘飘,望江咏叹呢,不用说是那写晚秋的千古名句。清瘦的一位长者,一撮山羊胡,并不可爱。其实,不看这些画,我也想像的出杜老先生秋天里的兴致感叹,不能说是顾影自怜,但那时,确已走到人生的秋天。
这村庄,田野,树行,包括笼罩着大地的天穹,乃至于弥漫的晚秋的气息,都是我熟悉的,即刻闭上眼睛,瞬息影现的也应是分毫不爽的影像。太熟悉了,日日夜夜,分分妙妙,整整十四年,足有五千多天,甚至包括那零头,我也是枕着桑干河,躺在这片黄土地上熟睡的。一草一木,熟如身上的汗毛。
我甚至能扳着指头,数得上有记忆后每一个晚秋的行踪,每一片田野和天穹的色彩,哪几个大雁是旧时相识,那一行是路过,结伴而行。
十几年都这样认为,已有些根深蒂固,自信满满。虽然对如此熟捻的晚秋谈不上多喜欢,也说不上不喜欢,有些麻木了,像左手握右手忆样,没感觉。其实,那秋色是美的。
但在第十四个深秋,尤其是在我将离开村庄的那一刻,原有的自信动摇了,何止动摇,简直土崩瓦解。站在村北余家坟的土坡上,准确地说是土梁的旧石桥头,回首的瞬间,感觉是那嘛陌生,细看,愈加陌生。闪念间,我甚至于怀疑,这真是我生生息息了多少年的村庄吗?旁边白茬子胡整齐立着,延伸向远方,这窄溜地是我家种了多年的自留地吗?天空高远湛蓝,有几道喷汽飞机留下的白印儿,仿佛和地上的茬垄遥相呼应。村庄从洼地的绿荫裸露出来,半隐在桃树杏树丛中,烟囱林立如半隐避的炮筒。像第一次发现,苍凉,几近乎荒芜。我没有一丝伤感留恋,甚至从心底掠过一缕如烟的快意。
别了,这深秋,还有深秋里的村庄和田野。
多少年后,偶尔想起那个远逝的晚秋,一样没有感觉,虽然已想起许多熟悉的细节,不再陌生,仅止而已,说不上喜欢。
其实,后来,就是现在,我也不得不承认,比起城市的晚秋,即使是公园的晚秋,乡村的晚秋还算是丰盈的。
城市的晚秋,我早已司空见惯,从离开村庄后的那个深秋,我一直驻扎在城市。随我而来的乡村的秋风,左冲右突,被阻隔在城外,即便有些许漫过的,也已随乡入俗,相当温柔。且来得迟,去得也缓慢,况且,离大自然的自然相去已远,更不要说生命的本真了。虽然很美,譬如秋天依然不败的树花,晚秋依旧不落的叶子,五颜六色,仍然鲜艳,只拾没有初秋那么生机盎然罢了。初时,甚至现在闪念间,我依然怀疑是塑料仿真花木。不由地伸手触摸,还是感觉不到真实的存在。
就像我坐在温暖的书房,欣赏一本晚秋的画册,逼真到和摄影没有多少区别了,或者本来就是摄影的翻版。这景致我是熟悉的。站起,渡步窗前,望着窗外,远远近近,高楼矮树,我感觉不出冬天的气息,四季如春,如夏。我明明知道,这春夏是人造的。这也算不了什嘛,我看过一份资料,几个发达国家,都在商讨着造月亮太阳呢,或许已然付诸实施了,或已大功告成。
何况画册中晚秋的景致。我亲眼目睹了那美景的形成,晚秋的确是晚秋,但地上的落叶稀稀啦啦,并不均匀,也没有那样的条椅,更没有那样的人优雅地穿过,摄影师让随行的人从其它地方抱来落叶,均匀地撒,让模特摆好姿式,反复地拍摄,万中挑一,终于有了这绝美难觅的秋景,题目却好叫《晚秋》。
那个晚上,我失眠了。辗转反恻,冷汗淋淋,思绪忽远忽近,有时甚至是凝固的,像冰块,像淤泥,令人窒息。迷迷糊糊,走进晚秋,一声不知名甚至从未听见过的鸟鸣,将我完全唤醒,心清如水,秋水一般,刺骨的凉。我环顾,这晚秋的景色更是我从未见过的。清一色的蓝,绸缎般滑腻有质感的蓝,蓝的天,蓝的地,蓝的花草树木,蓝的没有门窗的屋,甚至那迟滞的风也是深蓝的,仿佛沉入湛蓝的大海,或幽蓝的湖。如一幅水彩画。但绝对是真实的,那蓝伸手可触,滑腻腻的,却不染色。只有我还是本色,黄皮肤,红裳,镶嵌在里边似的。我忽儿想到那个遥远的蓝色的星球,绿色的人种,还有他们乘坐的蓝色飞碟。疑惑间,不知从哪里传出一个声音,似左似右,似前似后,似上似下,似乎都不是,又都是,我感觉声音也是幽蓝的,仿佛蓝晶,飘忽而清晰,是与你一墙之隔的地狱。
惊醒,才知是梦。
所见,自然是梦中的晚秋,并不真实,甚至可以肯定是虚幻的。
从此,我虽喜欢晚秋,却不敢深究,究竟喜欢的是虚,是实,或者是虚实结合,只存在于自己意识里的那个晚秋。
或者,我所谓的喜欢,和好龙的叶公一样,非好龙也。
晚秋,本来存在于我意识之外,亦如花开花落,你看与不看,爱与不爱,照样在自然的轮回中开谢,无关风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