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看点】三叔和牛牛(散文)
三叔是老农民,像别的老农民一样,对牛看得很重。
三叔分家的时候,爷爷给他分了一头小小的母黄牛。
小母黄牛的头呈近似长三角形,身上长着缎子般密密的、十分顺滑的黄绒毛,泛着亮泽。牠的大眼珠像黑葡萄,亮晶晶的,又密又长的睫毛乌黑发亮,一双美丽动人的大眼睛总是忽闪忽闪着。牠的鼻子和嘴唇同样是乌黑发亮。牠的耳朵像半弧度的雷达,不时警惕地听着四周的动静。每逢蚊虫在牠的眼前张狂地振动翅膀,牠那两只漂亮的长耳朵就向前拍几下,吓得蚊虫“嗡——”地一声落荒而逃。牠的尾巴梢长着长发,也是乌黑发亮的。牠那强劲的四只小蹄子上长着黑亮的厚甲,走在石板上发出“嘚嘚嘚”清脆悦耳的响声。
小母牛整个看起来,如果是人,绝对是一个小美人。难怪三叔像得了宝贝似的,每天清晨都美滋滋地牵出去蹓跶,让牠啃嫩嫩的、有营养的青草儿。
在三叔精心的喂养下,牛犊子很快就长大了,成了“大姑娘”,也就是大牛牛。牠身上有了爱的情愫,顺理成章就有了对象。牠的对象十分帅气,正是牠理想中的“白马王子”。很快,三叔的大牛牛就怀上了,三叔整天高兴得合不拢嘴,有空没空都爱到牛栏边转转。
大牛牛的肚子越来越大,三叔就渐渐地很少让牠出门了,生怕牠摔着碰着。大牛牛饮水,三叔就在牠的“卧室”里用大木盆把水倒上,连草料都不厌其烦地给牠割回来喂上。大牛牛“嗞——嗞——”地喝水,不时地抬头吧嗒、咀嚼着,又不时地顿足、弹腿、甩尾,并抖动身子,驱赶着嗜血成性的蚊虫。三叔也不时地在牠身上的毛发里摸索,把涨得鼓鼓的草蜱之类的虫子捉出来,用指甲逐一碾死,一股股黑污血不时地溅出来。每杀死一只蜱虫,三叔的嘴里就哼一声,嗯,又把你逮死哒,我叫你害人。
到了大牛牛快分娩的时候,三叔就整夜难眠,甚至长时间守在大牛牛的“卧室”外面,让婶子独守空房。婶子看在眼里,直觉得委屈,心想自己临盆,也没见三叔这么上心过。
大牛牛终于分娩了,三叔担心大牛牛被蚊虫干扰分神,就为大牛牛点上了蚊香。那蚊香是孩子从学校带回来的,专门为三叔买的。三叔从来舍不得用,自己也从来不买,觉得太金贵了,是奢侈品。他也不让婶子用,宁愿给婶子赶蚊子。这次三叔出格的表现只让婶子骂他偏心,人还不如牲口。三叔听到婶子埋怨也不多还嘴,顶多傻笑着调侃几句。婶子嚷嚷了几句,见是针投大海砸不起半点儿浪花,便觉乏味无趣,干笑几声也就算了。
大牛牛分娩很顺利,产下一头小母牛,又是一个接班的,能开枝散叶,或者拿牠换银子,三叔高兴坏了,觉得自己是财运高照。
刚分娩出来的小牛牛身上有很多粘液,先是闭着眼睛躺在木质地板上的草摊上挣扎着,之后睁开了和牠母亲一样漂漂亮亮的小眼睛,拼命地挣扎着想站起来。
大牛牛待胞衣(胎盘)下来后,转身过来给孩子舔身子上的粘液。此时,三叔急忙将胞衣用工具扒进撮箕里端出去,在野地里找一棵树高高地搁在树枝上面。据说,胞衣千万不能让牛牛吃掉了,会瘦牛牛的。
待三叔回来时,刚分娩出来的小牛牛已经能够踉踉跄跄地走动了,还时不时地轻快地甩甩小尾巴。做了母亲的大牛牛也不时地回应着小牛牛,牠的眼睛里似乎饱含着高兴的泪水。
说来也很神奇,踉跄中的小牛牛一边蹦跶着,一边直往母亲的奶子边凑。大牛牛的奶子鼓鼓的,像长了角的皮球,奶水很充足。小牛牛凑过去,大牛牛安安靜静地等待着,小心翼翼地呵护着小牛牛,就像人害怕打碎了花瓶。小牛牛胡乱地含着奶头向上拱了几下,就不拱了,跑开了。小牛牛在母亲的肚子里时,牠的营养就十分饱和。此后很长一段时光,大牛牛都享受着天伦之乐。三叔经常高兴得想哼唱几句,可是天生一副破嗓子,找不着调,没办法,只得罢了。
日子似流水,小牛牛一天比一天壮实,个子很快就到了牠母亲身高的一半。
就在三叔考虑着小牛牛未来命运的时候,小牛牛的饮食越来越不对劲了。牠先是越吃越少,没有精神,时常发呆。后来,牠就圈在地上只喘气,不爱动了。三叔见状很着急,把小牛牛爱吃的嫩草草儿送到牠嘴边,小牛牛理都不理,只是昂着头失神地看着远方。三叔没辙了,赶紧找来兽医。兽医拿出又长又粗的注射器往小牛牛脖子上就是一甩针,小牛牛没有太多地挣扎。兽医又给三叔留了三副药,叫他如此这般。待兽医离开后,三叔就迫不及待地将药熬上。药熬好后,三叔用左手抱住小牛牛的脖子,右手扳开小牛牛的嘴巴,叫婶子用一根尖竹筒将药灌了下去。站在一旁的大牛牛看着这不寻常的一幕,似乎很吃惊,断断续续地呼唤着,焦躁不安地走动起来。幸亏小牛牛很配合,事情很快就办妥了。
然而,三副药下了小牛牛的肚子之后,还是没有能够留住牠的小性命。
埋葬小牛牛那天,大雪纷飞。三叔顶着风雪,怀着沉重的心情拿着一把锄头给小牛牛挖归宿。刚好他的妹夫来访,看到这一幕,气得直喊,你要穷死的。在我们那里,处理过世的牛,一般都是剥皮卖肉,或者留着自己吃。就算牛牛有点儿毛病,谁家又舍得白白扔掉呢。三叔听到妹夫的责怪,没有吱声,只是埋头挖土坑。他从早晨挖到中午,饭也不吃。挖累了,他就坐在锄把上,呆呆地望着远处的田地。田地里长着绿盈盈的白萝卜,表面上覆盖着皑皑白雪,一群群鸟儿蹦来蹦去。它们活得是多么滋润啊,小牛牛在世的时候,也是那样活泼可爱。可是现在小牛牛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了,尸体比石头还硬。牠的眼睛瞪得大大的,眼角边似乎还有泪痕。三叔一看到这样的场面,心里就像被碎玻璃扎了一般,十分难受,身子只发软。
婶子见三叔久久不归,就把饭菜给他送去。三叔没有理会她,继续挖坑。婶子见了,心里也不好过,就找来锄头要帮忙,被三叔赶开了,气得婶子的脸涨得通红。她直直地瞪着三叔,半晌才吼出一句,什么人哦,便不管三叔了,转身回了家。
那天的雪出奇地大,鹅毛一般纷纷扬扬,三叔成了雪人。但是,他似乎没有知觉,仍然在雪地里挥着锄头。埋半大的小牛牛,挖一个坑有半天就足够了,可是三叔硬是挖了两天。他每挖一段时间,就去看看大牛牛。大牛牛见了三叔,便“唵——唵——”地叫。牠的眼角边不停地淌泪,惹得三叔也只是掉眼泪。回想当年爷爷在世的时候,也碰到过一回小牛牛过世。那头小牛牛也是病死的。为了搞清楚死因,有人在小牛牛过世之后,打开了牠的头颅,大家一看,触目惊心,原来小牛牛的头颅里面全是蠕动的蚂蟥。而现在这头小牛牛过世,死因不清不楚,三叔也不想搞清楚牠到底是因何而死。反正小牛牛已经去了,死因搞不搞清楚,对三叔来讲,无所谓了。
三叔就那样挖挖停停,两天之后,他把僵硬的小牛牛尸体推下了土坑,回填上了土,小牛牛在那里就永远安上了“家”。
小牛牛过世之后,大牛牛的饮食就不正常了,身体越来越消瘦,急得三叔团团转。草料槽里装满了嫩嫩的青草,大牛牛就是不吃。三叔见了,心里很着急,表面上却耐着性子,用手抓起青草引诱大牛牛。大牛牛“唵——唵”地叫着,用湿润的鼻孔冲着三叔吹气,并不时伸出粗糙的舌头舔三叔的手。三叔见牠就是不吃草,无奈地扔下青草,用手抚摸着大牛牛硬梆梆的头。大牛牛也回应着,嘴里连连哼着,三叔看了只叹气,一时半会儿想不出好办法。
不过,三叔的脑袋很灵光,没有多久就又有了主意。他回家煮了一些米糠,放了一些食盐,打了几个鸡蛋,搅在一起喂大牛牛。大牛牛开始也是不吃,饿了好几天,和三叔僵持着。三叔不死心,不停地用“美味”引诱。也许是饿得太狠了,大牛牛最终还是妥协了,吃起了美味,身段才逐渐丰满,毛发也才亮丽起来。三叔本来灰暗的心情跟着大牛牛的变化也有了阳光,只是越来越内向,见人都不太爱吭声了。只有碰到和自己知心的人,三叔才会提到小牛牛。他和牛牛的情感故事越传越远,在红土坪至今广为流传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