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冰心】拉鲊,拉鲊(散文)
一、初到拉鲊
我和转利斜躺在金沙江边石头滩上有一句没一句左一句右一句谝闲传时,记忆便恢复了体温。我记得三十五年,我的脸像挂在屋檐下风干的葫芦,平静又没有沟壑,水眼泡单眼皮,头发蹲守在头顶上,转利已开始留一边倒的头型了,他蓝色的确良的上衣衣领耸立,脸型清秀,他暂住在他表哥在城关中学校门外为他租的一间简陋的民房里。有一次去他租的房里蹭瞌睡,他和寇建设刚吃完饭,罐头瓶瓶里还有浆水菜,我们三个便边吃浆水菜边谝,谝社会谝人生谝将来,将来的命运就像刚挑过灯芯的灯苗忽闪忽闪地从吃过浆水菜的嘴里窜出窜进,总没个定准。谁也没料到我和转利高中时睡一张通铺,大学上下辅现在上下楼,我们成了不可复制的朋友,今天靠着一块大石头东一句西一句谝三十五年前。
三十二年前我和转利蹲在西安古旧书店的书架前淘旧书,我翻到了一本繁体字发黄的《资本论》,读不大懂,但我喜欢那发黄的书纸,我似乎闻到了穿长褂的瘦手翻书的汗渍,转利淘到了一本《菜根谭》,书都只要两三折,因为大多是从废品回收站整理出来的,那《资本论》标的是四百六十圆(我不知是哪个时期什么币种),结果也只要二元钱左右,我们抱着书从西安城里走过,像骄傲地抱着沉甸甸的自尊,买书用完了钱,走路回师专,没想到三十二年后我们半白着头发在金沙江边静听汩汩的水流。三十年前西安火车站的一声汽笛把我俩送到了攀枝花的渡口桥上,迷茫遇到了青春的冲动,走过渡口桥,一走就是三十年。
时间一流进记忆里,便有些温暖,我们在河边坚硬的石头里寻找柔软的启迪,风化的故事在夕阳余晖里波光粼粼。三十五年前吃浆水菜时我们眺望将来无比遥远,三十五年后我们回头望来路,弹指一挥间。
当年,诸葛亮亲率西路大军从盐源鱼鲊渡过金沙江,就踩在我们我们脚下的拉鲊,据说那时野草丛生,瘴气弥漫,我老是疑心江边的野草丛中会有瘴气。从拉鲊火车站下车到江边大约下午四点,刚过春节太阳亮晃晃的但不耀眼,天空碧蓝中偶挂几朵白亮的棉花糖,光线像个俊朗的后生,没有老道的演技,温暖而不火辣,江水是草绿色的,拉鲊大桥高高耸立,从江岸仰视看不到桥面,也看不到有飞驰的车流,一切都很安静,草绿色水面没有鱼舟,没有浪涛,离岸最近的是泥石,看不清眉目。只有浑圆的身材,离水面稍远的石头熙熙攘攘像乡下赶集的行人,五颜六色,以青石砂石为多,都羞涩不语,我知道,意中人或意中石总在你深情关注中露一侧影,只有对视中才能从穿着打扮里体会对方的心思,对方的阅历,且不着急,大家都是这个世界匆匆的过客,诸葛亮曾经从桥下的老码头“五月渡泸,深入不毛”,沙滩上的野芦苇也许是诸葛大军踩过芦苇的后生,任何的慌手慌脚都不能解决缘分问题。被水冲刷过的裸石再往上就是沙岸,灰色的油沙细腻而柔顺,歪斜的四行脚印不知是谁在水刚退时留下的,从脚印里读得出游者的心旷神怡,沙岸边际是嶙峋的草石,几丛苇草有白色的苇花站在灰色的细沙中,细风吹动时轻轻摆动,和远处的波光点头招呼。
找奇石是在希望中寻找遗憾,在遗憾中意会念想,我和转利分开各自找寻意中石,目光像深一脚浅一脚行走的拐杖,一手拿着铁钩,一手拿着盖上钻了眼的水瓶,看到有些意思的石头便翻过来淋上水,有身材的没气质,有气质的没表情,如意者极少。我对一青色石上挂着一枚白色叶子的石头有些兴趣,这白色的叶子又像隶书的“一”,表明这是我第一次与石头结缘。转利捡过很多奇石,普通的就不容易打上眼,捡了一块有点像松鼠回头的石头,白尾巴翘得又高又有力,石头的主体画面有些模糊,他问我要的话就背上,太阳在我们会意石头中悄悄下山了,我背上石头跟着他的脚步追赶太阳的余晖,岸坡的泥沙有些松软,脚步便有些沉重。
等我们走到街上,转利以往住的旅店关门没营业了,黄昏的暗黑己给街道旁边遮上了夹衣,我们便翻越了铁道寻找山坡上的农家乐,恐惧与疲惫让我的眼睛睁得老大,终于在侧墙上写着“靠山王农家乐”的人家门前放下了心,也放下了背包。门上了锁,旁边两棵高大的小叶榕树,树上栓了条大黑狗,我们走到跟前,狗起身打招呼,招呼也算简洁,汪汪汪三声,没话了。几只黑鸦子倒不认生,嘎嘎地唠叨,我们坐在门前的石头上没辙了。汗水凉凉地从后背流下,饥饿却从肚皮里往上窜,我想起“靠山王”下有电话,电话通了,让我们等五分钟。住上了,有吃了。第二天,是鸡的吵闹声把我们叫醒了,鸡叫声穿过小叶榕树茂繁的叶子把天也叫亮了,隔壁邻居的鸡也不贪睡,不知道鸡的主人有没有纠纷,鸡们是不生分的。店主人老夫少妻地早早给我们煮了两大碗面,底下卧了个蛋,我们饱吃了,告诉两口子我们捡的石头放在屋子里中午该留个人,老店主说设问题没问题,我们跟店主到大铁门口,店主摇了摇了手里的钥匙串,挂在铁门里一钉子上,说中午回来要没人就自己伸手拿了开,下回来了也一样。这让我有些感动。三十年前在老家关中,都是这样的,家里人回家都在进门的门上窑窝里或门道下门坎里摸钥匙,这是公开的秘密,可谁家也没因此丢过东西,三十年后农家也有这么淳朴!
周日这半天,我们收获颇丰。我捡到了两枚石头颇为中意,一块为褚红色,天然原石像一西方老头,两眼窝深陷,一大鼻梁稍有些弯斜,像个西方的思想者,从不同角度看有不同的表情,有悲悯的,有痛苦的,有高傲的,这老头从不正眼看我,心里想什么我不知道,得,认识了就是缘份了。另一枚石质不太好,是灰色的砂石,可一圈黑灰里有一头像,头上戴一护士帽,左看是一男的,右看是一女的,左看右边是发际,右看左边是发髻,那衣领左看右看都是合身的衣领。
我们不觉到了中午,坐在一磐石两侧,顶着亮晃晃的太阳,拿出从家里带的馒头,榨菜,豆腐乳,品味着那几块石头,味道格外香。倒是在农家的那几块石头怕是带不走了,给店主打了电话下回来再拿,有缘份终会见面,所有的过程都是故事。
呆呆地坐在石头滩上,抽一口烟,让时间不紧不慢地从指尖流逝,淡云的目光柔和而亲切,岸边枯死的攀枝花老树,足有十几米高,遒劲的枝干精神矍铄,用一种不屈的姿态表明了历史的风骨。只少了家乡初冬的雪花,情绪像酝酿了三十年的西凤酒,淳厚的味道从喉咙直窜肠底,美!
二、又回拉鲊
十二日一日,终于,金沙江水落石出,石友们又回拉鲊。江岸边几群断断续续的芦花是报信的童子,我不知道是车轮在飞跑,还是报信童子头上飘扬的小辫在飞舞,当我匆忙急切的脚步踏上拉鲊金沙江岸,清澈的嫩绿的深绿的水依次围绕着熙熙攘攘的石头,无数各色各样的石头用无声的语言谈论拉鲊十二月一日天气的纯洁与艳丽。看得出来,夏秋退走的大水带走了一季漫长的梦,大水重组了一个新的石头的国度,有雪山走来的行者,有横断山不愿离乡的游客,也有去年就在几厘米远,却不曾说过话的邻居,水让老邻居挪挪屁股,有交流就有理解。一切都是缘分,几个月再不说话,也许就有谁会离开,会被水带到新的陌生的滩头。谈论总是从谈论天气的搭讪开始的,今天这蔚蓝的天,正是搭讪的好气氛。也有不着急的,那些从水底正爬向石滩石头,像大冷天不愿意钻出被窝的小学生,懒在水里,又爬上又退回。江水漫流过,绸缎的水纹像母亲谆谆教诲,温温柔柔,散发着父母手掌的余温。
我来石滩上捡寻石头,倒不如说是来拜访远方的亲戚,在石群攒动的石头脸上辩认我想念了很久也不曾谋面的亲戚,颇费周折,好在我觉得我上辈子也是石头,不爱交流,让水流塑造自己的命运,所有的抵挡与和解凝固成当下的自己,我和亲戚的相遇都是必然中的偶然,辩认主要靠目光,脸是千篇一律的,目光相遇,却有触电般地颤栗。我轻轻翻起一块石头,石头转过脸,满脸布满皱纹,嘴角一道深痕,目光悠怨,分明是母亲或姑母的思念,回忆是一段回倒的磁带,发出刺骨的兹兹声。有一块石片布满了灰暗的污泥,我用清水清洗过,一只卧着的绵羊卧对着我,嘴里喃喃细语,嘴微张,分明是我的父亲牵的那一只,我女儿不满岁时,父亲在集上用所有的积蓄买来了一只羊,来满足尚未断奶的孙女活命和健壮成长的小嘴,父亲用尽积蓄的劲头和用瘦小的肩勒进牛皮的车绊拉车的劲头是一致的。这羊尾巴和脖颈处的黄色有些像沾染家乡的黄土灰尘,这羊也是我的亲戚,她微张的嘴巴是对感恩目光的回应,咩咩的叫声还是那么柔和而清晰。
中午时分,我遇到一块石中石时,我不能断定是不是我的亲戚,一枚三角形的小石头包裹在一块大石头中间,像大石头用衣着和血肉包裹的心思,石头滩里有的石头把心思刻画在形体上,有的写在脸上,这一枚只埋在心里,小石头离大石头的表面有半辈子远,小石头静静地蹲守在心里像鸡蛋里的蛋黄,不过蛋黄会脱变成未来,活蹦乱跳地出现在世人和世鸡的面前,这小石头像我的梦想,我的梦想却埋葬在心房里永不发芽,我有时疑心我的胆结石就是挣扎的梦想的化石。就这一点,石中石和我相像,不同的是石头的理想还是初心,我的却是胆结石了。
石头和我一样性格内向,阳光却不,从山顶上走下,和我一同踏上石头滩,几乎与此同时,太阳那大脸盘子表明一种爽朗,公平厚道,不嫌贫爱富,不趋炎附势,无论细嫩的白皮肤还是粗糙的黄皮肤都吸收着太阳的温暖。风,看不见身影,鸣儿鸣儿的声音在耳畔轻吟,是攀枝花骄傲的口哨声,不需要歌词,小曲的飘荡总是从心的小房子不知不觉走出,身心的点赞有一个人人都叫得出口的名字叫舒服。
我们来捡石头的朋友共三个人,转利,王卫和我,王卫是第一次来,我估计他会上瘾,我是从他端祥着自已捡来的金蟾和鱼形石头,目不转睛,分明是一种热爱。转利捡了挂着一枚树丫和树叶的石头,飘零的树叶似乎刚吹过一阵大风,时间定格了树叶飘飞的一刻。草帽下我们的三张嘴对带来的榨菜馒头花卷也分外钟情,恬淡的日子从生命里流逝,有滋有味。
下午太阳要下山,我们也回家,太阳照完了我们,还要温暖西半球,太阳不休息,我们得回去休息了我还有那个叫过日子的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