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看点】长兄如父(小说)
白茫茫的天际间,凛冽的寒风夹持着鹅毛般的大雪肆意飞扬。永乐镇,狭窄的街道中央,被来往的车辆碾出两条互为平行的灰色车辙。
街面上,空落落的,偶尔闪出几个人影,大多都缩着脖子,弯着腰,包裹得严严实实,只留一双眼睛裸露在外面。
街道两旁的商铺,门庭冷落,却依然大门敞开,全部青一色挂着碎布片贴就的厚厚门帘。门上面的铁皮炉筒子内,冒着浓浓的煤烟。
一
这是一九九四年十一月十八日,上午九点多钟,永乐二中高二(二)班教室内,同学们正在聚精会神地听生物老师讲课。“砰”一下,教室门突然被撞开,生物老师缓缓垂下正在黑板上写字的手臂,回过头将粉笔用力甩在粉笔盒里,表情严厉地对着门口的年轻人,“哎!我说,你这是干啥呢?没看见,同学们正在上课吗?”
“不好意思!老师,我是季冬阳的堂哥,小名虎子。因为冬阳妈被车撞了,家里没人,我只好来学校找他。”
“你说啥?冬阳妈被车撞了,严重吗?”生物老师吃惊地看着虎子。
“很……很严重!”虎子一脸凝重地回道。
“嗳,真是个可怜的孩子!”回过头发现季冬阳已经来到身前,一张稚嫩的小脸上写满了焦灼与担忧。生物老师关切地在季冬阳肩上拍了拍,“去吧,孩子。”
“嗯!”季冬阳答应老师一声,一阵风似地随虎子跑出了教室。来到初三(一)班叫上弟弟季明阳,一起火急火燎地向事故地点赶去。
季冬阳一边跑一边问虎子:“哥,我妈是在哪里出的车祸?”
“公路边。”
“公路边?大清早的,下这么大的雪,我妈去公路边做什么?”
“早晨,我去拉水。老远看到一辆疾驰而过的大货车,撞翻一个拉架子车的人。等我跑到跟前,大货车已经没了踪影。我吃惊地发现,被撞的竟然是婶子!架子车和水桶被撞飞后,将婶子甩出十几米开外的水渠边。婶子耳朵里流出一大摊血,浸透了头下一大片白雪。”
虎子哽咽道:“当时,婶子还清醒。我起身,准备拦一辆车送婶子去医院。婶子阻止我说,没……用……了,她指着自己上衣口袋说,给……给冬阳。说完,婶子头一歪就没气了。我当时吓坏了,抱着婶子拼命地哭喊。军子妈听到我的喊声从家里走出来,我赶紧喊她来帮我看着婶子,我才赶来学校叫你们。”虎子将一把钥匙递给季冬阳,吸了吸鼻子,说:“这个是婶子让我交给你的。”
公路边,季冬阳抱着妈妈已经冰凉的身体失声痛哭:“妈,您这是怎么了?您快起来我们回家!说好,我中午放学回家再去拉水的,您干嘛一个人去拉水呀……”
明阳泣不成声地用衣袖帮妈妈擦脸上的泥土和血迹。泪水大颗大颗滴落在雪地上,旋即消融出几个小小的雪涡。不远处的杨树梢上一只乌鸦悲切地鸣叫着。一阵北风平地而起,屋顶、树枝上的积雪随风而落。雪越下越小,稀稀落落的雪花宛如一个个幽灵漫无目的地游荡在空中……
二
冬阳妈的遗体,在虎子及军子妈的帮助下被抬回村子。家族中的长辈们都说冬阳妈不是正常死亡,遗体是绝对不能进家门的,否则对后代儿孙不好。冬阳和明阳请求长辈们允许接妈妈的遗体进家中停放,无奈两个未成年的孩子怎能拗过长辈的坚持?于是,只好顺从地在门前空地上搭了个凉棚,将母亲的遗体停放在里面。
自从搭起灵堂,明阳就跪在妈妈灵前为妈妈守灵。两天没有吃一口饭,也没有说一句话,两只手着地,撑着上半身双膝跪在灵前的麦草桔上,大颗,大颗的泪珠吧嗒,吧嗒地滴落在膝盖前的麦草桔上。季冬阳端来一碗面,拉明阳坐在身边,满眼泪花地劝弟弟:“坐会儿,老这样跪着,膝盖会肿的。来,吃碗面,别把身体熬跨了。现在,我们家就剩下我们两兄弟了,你一定要好好的,我也好好的,我们两兄弟一定要坚强地走完这一生。”
“哥,妈再也回不来了吗?”
“是的,以后就我们俩相依为命了。放心,有哥在,我们的日子会好起来的。”话落,两兄弟抱头痛哭起来……
季冬阳即便有多么伤心,也不能一味地哭泣。如今,爸妈不在了,这个家里,他最大。他得想办法去筹钱,给妈妈办丧事。听说,给妈妈办丧事,少说也得三千块,他该向谁去借呢?又有谁愿意把钱借给他这样一个未成年的孩子?
冬阳在口袋里掏出妈妈让虎子转交给自己的一把钥匙。拿出钥匙,冬阳打开写字台抽屉,里面有庄基证、土地承包证、户口本,下面还压着几张百元钞票。拿起钱,从里面掉出一张身份证,冬阳捡起来一看是爸爸的身份证。看着爸爸的身份证,冬阳好不容易忍住的眼泪又不由自主地流出来,身份证还好好地放在抽屉里,可是爸爸已经去世两年了。
两年前冬天的一个早晨,五点钟左右,冬阳爸爸开着四轮拖拉机去煤矿拉煤。去时,风轻云淡,虽说有些清冷。但道路干爽,这对于出远门的冬阳爸来说,当然是个极好的天气。冬阳爸赶到煤矿时,已是上午九点钟,煤矿拉煤的车辆简直太多了,从大小货车到小型四轮拖拉机整整排了长长两行。冬阳爸心想,我天没亮就往来赶了,却排在了最后面,难道这些人是连夜赶来的?
中午,突然阴云低垂,北风呼啸,天空还零零落落地飘起了雪花。冬阳爸发现变天了,这下糟了!这雪要是越下越大就完了!出门时看天色好,没带铁链,要是下大了,车轮没有铁链上,滑滑蹭蹭的该怎么开回去?跳下拖拉机,冬阳爸发现前面还有至少二十辆货车。照这速度,自己的拖拉机要等到装好煤,恐怕要天黑了。冬阳爸在心里默念:求求老天爷千万别下大了!要下,也等我平安到家时再下。
兴许是老天爷睡着了,根本没听到冬阳爸的请求。雪越下越大,两个小时不到,整个天际白茫茫一片。夜幕降临时,冬阳爸才装好煤。看到地面上积雪已经没过了脚面。冬阳爸发了愁,这天黑路滑,怎么回去?万一运气不好出了事,连个帮手都没有,那可咋整?思来想去,冬阳爸决定回去,他心想,四个小时就到了,开车小心点,应该没事。
四轮拖拉机走在积雪的坡道上,慢的活像一只蜗牛。到达陡坡路段时,只见四只轮子刨得路面上的泥雪哗哗往后射,却难以前行。零下十八度的低温下,冬阳爸却着急地直冒冷汗,他急忙拉了手刹,跳下拖拉机,找来两块大石头,垫在拖拉机两只后轮胎下面。好不容易七拐八拐地将拖拉机开上陡坡。可惜路面太滑,拖拉机左轮胎总不受控制地往公路边滑去。冬阳爸试图将拖拉机开上路中间,一不小心,严重超载的拖拉机突然失去平衡,一个侧翻,连带冬阳爸一起翻下了公路边的山沟里。第二天,等路过的人发现时,冬阳爸早已没了生命体征……
冬阳爸去世后,两年来,冬阳妈既当爸又当妈的供冬阳和弟弟读书,还要种家中的十来亩田地,真是难为了她一个妇道人家。
想起妈妈那么辛苦供自己和弟弟读书、种地。自己还没来得及孝敬她老人家时,妈妈就突然离他们而去。冬阳伤心地失声痛哭起来。他决定:借钱,也要把妈妈丧事给办好,让妈妈走得风光一些。冬阳对着爸的照片说:“爸,您一定要照顾好我妈,我妈这两年吃了好多苦。”
收拾起证件,收拾好心情,冬阳拿起那几张钞票数了数,总共就一千零六拾元。其他钱该到哪里去筹?正发愁时,堂哥虎子进来从口袋里掏出一叠钱递给冬阳说:“这是两千块钱,是我当了三年兵零零攒下的。先拿着给婶子办丧事吧。”
“这怎么可以?我不能用你娶媳妇的钱,哥!你拿回去吧,我还是另外想办法。”
虎子又把钱塞回冬阳手里,急眼道:“拿着!我们村,家家日子过得紧,别说没钱,就是有钱,人家也不敢借钱给你。试想,两个还在读书的孩子,不但不挣钱,还在花钱。人家怕你们还不起。”
“那你就不怕我还不起?”冬阳感激地看着虎子。
“我们是兄弟啊,无论怎样,我得先帮你把婶子的丧事办了。娶媳妇的事,以后再说。况且我已经转业到电力局上班,手续已经办得差不多了。下月一号,就正式上班。只要一上班,一切就会慢慢好起来的。这些钱,不急,等你和明阳工作挣钱了,再还我。兄弟,别愁!我们还年轻,只要你和明阳争气,日子不愁过!婶子的事,就这样了,想开点。”
“谢谢哥!我一定尽早还你钱。”
三
母亲下葬后第六天,舅舅来到冬阳家说,冬阳妈不在了,兄弟俩还小,得有人照顾,他想接冬阳和明阳去他们家跟他们全家一起生活。
冬阳和明阳说什么也不想去舅舅家。舅舅家有儿女五个,加上冬阳和明阳,光孩子就有七个,负担太重!他不想给舅舅添麻烦。他说,他已经十六岁了。在古代,十六岁的男孩就已经成家立业了,他完全可以凭自己能力挣钱养活自己和弟弟。他相信母亲的灵魂一定没有走远,他要和弟弟守在自己家里,一家人守在一起,哪儿都不去……
村支书李伯伯,鉴于冬阳家的困难现状,向县民政局帮冬阳兄弟申请了三千元救济款,以解决当前的经济困境,并且帮他们兄弟二人,申请了每月两百元的低保,直到冬阳长到十八岁能够挣钱养家为止。
妈妈去逝后,吃饭就成了冬阳两兄弟急待解决的一大难题。为了省钱,季冬阳只好自己学着做。他请来大伯母教他做饭。面条、炒菜比较好学,两天时间冬阳就基本学会了,虽说做出来的菜和面条,色相不怎么好,味道还算可以。只是这蒸馒头,让冬阳学习摸索了好一阵子才学会。最初,冬阳对于碱面的用量总是把握不准,每次蒸馒头,不是因为碱面放的太多,而变成了“军用品”,就是碱面放的太少而发青不涨。少碱的馒头,放凉了硬的像石头。明阳打趣哥哥:“这馍馍,滚八家沟都不会烂!”
冬阳噗嗤一笑,说:“就这馍,你做个试试。”
“那我可不会。”
年三十下午,虎子来叫冬阳和明阳去他家过年,盛情难却,冬阳只好和弟弟去虎子家过年。伯母做了一大桌菜,而且还包了饺子。饭桌上,冬阳看着伯父一家人其乐融融的样子,不由联想到自己曾经也有过这样一个和谐幸福的家庭,每年过年时,妈妈总是忙前忙后给一家人准备年夜饭,爸爸带着他和弟弟兴高采烈地买年货,去坟地请祖先的神灵回来与家人一起过年,贴对联、请门神。想着,想着,冬阳突然鼻子一酸,眼睛里蓄满了泪水。明阳看了一眼伯父伯母,偷偷推了一把提醒哥哥:“哥,快吃饭!”
冬阳急忙用手搓了一把脸,不好意思地对伯父伯母笑笑,将头埋进饭碗里。
吃完年夜饭回到家中,冬阳把从虎子家带回的一碗饺子,分别放入两只小碗,然后给爸爸、妈妈牌位前各放一碗饺子,并分别在两碗饺子上放了两支香当筷子。随后,冬阳让明阳把提前买好的苹果、核桃、红枣分几堆献在父母牌位前。兄弟俩分别点燃三支香站在父母牌位前,冬阳对着父母牌位说:“爸,妈,今天是年三十,我明阳刚刚去大伯家吃年夜饭了,伯母做的年夜饭很丰盛,我们吃得很开心。回来时,伯母还让我们给您二老带了饺子回来。今年有点寒酸,请您二老见谅!明年,我一定亲手给您二老做一桌丰盛的年夜饭。”
兄弟俩把手中的香插入香炉里。冬阳看了一眼明阳,对着父母牌位说:“爸,妈,请你们给我做个见证。”回头拉明阳坐下,“年后,我想出去打工,你一个人在家,好好安心读书,照顾好自己。”
“哥,带上我吧,我也不想读书了,我们俩一起互相有个照应,也可以多挣些钱。”
“不可以!你太小了,出去能干什么?你就安心好好读书。挣钱的事交给我!”季冬阳不容商量地一个人拍板了这次特殊的家族会议结果。
四
年初十这天,吃过早饭。季冬阳怀里揣了一条黑兰州烟来到村东头的季良田家中。季良田是冬阳的一位远房叔叔,四十来岁,在建筑工地当包工头。冬阳想求良田叔带他去工地做小工。
良田叔说冬阳还不满十八岁,属于童工,他不能要。冬阳急切地对叔叔解释:“叔叔,我都十七岁了,不小了,可以挣钱养家了。求您带上我吧!我想自己挣钱养活自己和弟弟,并供弟弟读书。我不想再吃国家低保了!让我这样一个满门出满门进的大小伙子,吃国家低保,太不像话了,我觉得丢人!求求您了!叔叔,我一定会努力干活,不会给您添麻烦的。”
季良田看着这个身体瘦弱的远房侄子,衣服脏兮兮的,左裤腿,大腿处有两寸长已经开线,也没有个人帮他缝补。季良田不由动了恻隐之心,他转头对坐在一旁的妻子说:“大冷天的,这孩子穿得太单薄了,你去找找看有适合这孩子和他弟弟穿的衣服吗,给找几件来。”
“嗯,应该有,我去找找。”
良田叔思忖良久后对冬阳说:“好,我答应带着你。但是,你太瘦了,做小工的活,你可能吃不消,也没多大出息。你还是跟着我们建筑工地的预算员小李,学着做预算吧。学会了,以后你若能一个人独当一面的话,工资高,也不用出苦力。”
“好的,谢谢叔叔!您太好了。我去了,一定跟师傅好好学。”季冬阳高兴地给叔叔“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
“哈哈!这孩子,有意思。这年头了,还磕什么响头?我带着你就是。你把这几件衣服拿着,回去把你弟弟和家里安顿好,工地十六就开工,你十六清晨过来,坐我的车,我们一起过去。”季良田指着妻子手里拿着的几件衣服,对冬阳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