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荷塘】B哥(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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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哥跟我一个村的,旧房子靠近我家的一块菜地,很小的时候老是在他家玩。还记得被他家的一只鹅追赶,伸着长长的脖子哫我,吓得我哇哇大哭。后来他们两兄弟在公路边修了平房,搬过去了。他妹妹在那里开小店做生意,顺便照顾老母亲。再后来拆掉,建了一栋四层高的楼房,一楼做铺面。
老人身体好得很,一天到晚坐在藤椅上,眼睛狠狠地盯着人看。按辈分我叫她奶奶。路过的时候我总是斜斜地不声不响地过了。买点零食都是两个女儿过去,我则远远地站着。村里人都说老奶奶骂我,恨死我了,说要不是坏死了的小五子,他家的崽不得坐牢的。
B哥出狱后我只见过一次,十五年前他在镇上搞一个万蛇山庄,养什么黄粉虫。我提着一箱苹果去他的办公室。妹跟着去了,那是她第一次来湖南。
B哥很客气很热情地招待了我们。他一直都是温尔文雅的,笑眯眯的。习惯性地搓着那双柔嫩白皙的手。他的个子不高,脸孔白净,鼻子有些尖。穿着白色的衬衣。
出来后,妹跟我说,“你以前老是跟我说你在海南的故事,说那些人如何有本事,……这个B哥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有水平最有修养的人。”
说是办公室,其实就是小镇边农田里的一栋民居。整个二楼被他租了,租金很便宜,一年可能几百块吧。
他去海南之前就离婚了。前妻是教中学的老师。跟君哥,老龚,我哥这三个同学进入体制不同,他高中毕业没有考上大学,当了兵;在部队学会开车。复员回家找一个有编制的老师做老婆,算是很幸运的了。当然,B哥本身条件很优秀,他长相秀美,头脑灵活能说会道。大家都说他是个聪明人。
不知怎么的,他袢上了镇上一个理发的。那个女人的相貌我就不说了,我认识的,但我忘记了她的长相自然也就无从说起。读书时还在她那里剪过头发。这个女人号称第一剪,理发的技术超一流。生意兴隆也很有些钱。在那时候,八十年代能够称得上有钱的只有万元户了。
这老板娘也心甘情愿地倒贴他。很多人看见他清晨从理发店出来。吃国家粮的老师苦苦哀求,看在孩子的份上回头是岸,只要他们断了来往她什么都不计较。但是B哥毅然决然地要跟她离婚。
八十年代吃国家粮的与农村户口的天壤之别,想必读者是知道的。但是B哥毫不在意,还在吃奶的儿子也归了母亲。
88年,君哥去海南闯出名堂了,海南高科技公司的副总。投奔他的人多了。老龚搞财会的,去给他当会计;B哥会开车,给他当专职司机;我哥也去了,老实谨慎的他不敢下海,给我谋了一份房地产公司的工作。老板福建的。
潮流滚滚,人心浮躁。赚大钱一夜暴富的各种成功例子刺激着每个人的神经。93年,我放弃了三亚那份月薪550元的工作,骗老板说要回家读书,实则是回到海口打流;B哥放弃了车夫的工作,自己开公司。那时候注册资金一百万,要验资。都是找人过桥,还得付利息。
那时候租住在海甸岛一栋三层楼房的民居里。一楼住着房东,公司在三楼。我在海口呆了半年,钱花光了没地可去,就跟着B哥跑腿,混口饭吃。好像没拿过什么工资,因为公司一直没有盈利。公司的招牌很大,汇海国际。是我和B哥想了无数次才定下来的。股东还有两人,一个就是老实忠厚的老同学老龚,还有一个是君哥公司里的司机。本地人,姓吴。很有钱,工作只是为了玩,还吸毒。
好像我也没干过什么活。因为公司根本没有业务,至多是夜晚出去偷偷地在墙壁,电线杆上贴广告。印象最深的房东很丑很胖很猥琐。甚至还带姑娘上三楼来,偷偷摸摸地说要借房间用一下。他两个女儿却很漂亮,脸有些黑,大大的眼睛,明亮极了。真有些黑美人的感觉。记得有一次我从楼梯上下来,无意中见到大女儿跟她男朋友亲嘴,气得我骑着单车出去,猛跑,在海口的大街小巷乱穿。那时候我还不明白自己是吃醋,是因为别人拥有美好的东西,而自己没有。也不懂得去追求,更多的是因为胆小腼腆。其实,房东小女儿更漂亮,更温柔。跟我说话也很客气。……很多年后,我才明白也许自己错过了什么。我的头脑跟B哥比起来,真的是太简单太笨。他都能够找理发店的老板娘,我为什么不能当个上门女婿呢?
B哥还在老同学手下的时候,去武汉公干过一段时间。当时成立了一家道博公司准备上市,海南高科技公司出资。老龚,B哥都分了一点原始股。后来,道博股份终于上市了,大股东却退出了。很多年后,老龚都很后悔,说当时公司决策错误,不应该卖掉上市公司股份的。谁能想得到后来股权分置改革能够变成几十亿呢?
B哥却很有收获,认识了一位少将的女儿。并将她带到了海南。那位女人我叫黄姐。身材高挑,脸孔白皙,说话和气。真的,看一眼就会明白什么是气质高雅出身优渥。
黄姐在海口跟B哥生活了不到一年吧。那时她还没有离婚,他的经济与地位真的无法支撑这么悬殊凄美的爱情。第二年的正月,黄姐还打电话给我,祝我生日快乐。我告诉她B哥已经回去了,他的一笔生意做成功了,给她寄的钱收到了吗?
黄姐说还没有收到他的钱。问我有多少。我卖了了关子,说暂时保密,你收到汇款单就知道了。实际上我也不知道B哥寄了多少钱,也不知道他赚了多少钱。
我告诉黄姐,上次我打电话给她,是她老妈接的电话,以为我是B哥,絮絮叨叨地骂了很多,“小邓,你个王八蛋,你可害惨我女儿了。……我都不敢打电话给你了。”
我跟B哥一起的日子大概半年吧。他很忙碌,总是在寻找商机洽谈生意;为了生存,我们还做起租房中介。就是满大街去找出租房子的信息和需要租房的信息,然后两方面打电话,指望赚点儿中介费。两位股东投入的起始资金花光之后,也就当打了水漂,不再往无底洞里面扔钱了。日子日渐艰难,但他还是请了一位老乡做饭。
有一个夜晚,我们几个人坐着,说起往事。他突然流了眼泪,抽泣着,说起他老爸死的时候,他没能在身边。“……我都33岁了,一事无成,爷老子都没见到最后一面……离婚的时候,我爷老子不同意的,到死都没有原谅我。”
有一次,我见到了小平哥。带着几个兄弟从珠海来的。小平哥留着小平头,短小精悍眼神锐利,大哥风范不怒自威。我们都是一个村的,都姓邓。但他家离得比较远,隔着一座山。印象中没有见过他。自然,他只当我是邻家的一个小孩子,跟他还说不上话。
还有一次,因为一件小事他大发雷霆,当着好几个老乡的面骂我,说我吃他的住他的,如何如何。具体什么事情我不记得了。总之是撕破了脸地骂,跟他平时彬彬有礼的形象完全不符。那几个老乡都说我,小五子你要还有一点点志气的,还跟着他混?跟着他做事,打个电话都不可以。还没有工资的。办公室的电话是上了锁的。
那时候我身无分文,无地可去。看多了三国,受了李宗吾先生厚黑学的影响,在心里告诉自己说韩信能受胯下之辱,刘备28岁了还在卖草鞋,依公孙瓒曹操袁绍,依吕布刘表,寄人篱下惶惶然如丧家之犬,后来还不是成功了?
骂完之后我们出去办事,出租车上,我跟他很诚恳地道歉,说自己年纪小不懂事,想跟着B哥多学点东西。还希望B哥大人不记小人过,多多担待。
老乡告诉我说B哥说你脸皮厚呢,老乡之中只有你脸皮最厚。我心里只是冷笑。
快过年的一个夜晚,B哥突然叫了一部的士在楼下等着,笑得咧开了嘴,满面春风,双手不停的搓着。说他的一单大生意成功了,拿到钱了,他赶着回家去。叫我留在那里看守,还给了我五百块钱,叫我去找一处合适的办公室,明年要大干一场。这里办公的地点太小了。
在我的建议下,这里的三楼没有退,反而跟胖子房东签了三年合同。B哥掏钱把这个房子装修了,准备用来出租。我们可以赚差价,做二房东。这也是后来他不待见我的原因,说我害得他亏了一笔钱。
这五百块是他唯一给我的一笔钱。过年后他来海口,我向他交了帐,退还了剩余的一点钱。他做的什么大生意我是不知道的。后来,我和老龚被带到市公安局四楼审讯了大半夜才知道这件事,心底里暗地庆幸他没让我参与。
没多久我筹措到了一万五千元资金,自己在府城找了一个铺面,开起录像带出租生意来。
2
在海南开店后,我跟B哥很少来往了。去君哥的公司里,也只是打牌打麻将。
有两次机会,可以跟他合作的。一次他打电话给我,要我拿三万块钱出来,发行小彩票。那时候海南的大街小巷都是私彩,跟香港的六合彩发行的。跟现在的买码一样,只跟最后一个特码。但那是现场买卖的,有一张彩票撕给你。只要能够拿出一万块就可以自己开彩票,投资当老板。因为特等奖就是一万块。
B哥详细跟我解说了运作流程,中奖概率。说赚钱是百分之百的。也有很多人这样干。但是,一定要找一个本地的农民来卖。因为买卖彩票全凭信任,中了奖不兑现跑了怎么办?这三万块钱就当押金放在本地人手里,他们卖出彩票提成。只要没有人中特等奖,利润比贩毒还高。
我拒绝了。B哥没有钱,要我掏钱合伙跟他做生意,公司化运作,不是好事。
还有一次,他带我去见一个老总。是个女的,长沙人。姓周。说是她公司缺少一个总经理助理。他认为我很合适。
我在周总的办公室坐了一会儿。那个女人三十岁左右,脸庞秀美。B哥极力称赞我,说我头脑灵活办事牢靠,是个信得过的人,做小生意太浪费了。跟着周总混,有她的关照前途无量。周总这里呢,也需要一个信得过的人。
我那时候对老女人没有好感,也有一点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在美女面前笨得要死。跟B哥善于借力,会哄女人相比,自己简直是井底之蛙。
我推说要考虑一下。告辞回来就打电话跟老龚,问他的意见。老龚只说了一句:“B不是想找你借钱啵?……”这件事就不了了之。
不过,我跟B哥的关系一直处得很好。后来他又换了两三个地方,其他老乡都不知道,连老龚都没有去过。他只告诉了我。记得最后一次,我扛了一箱啤酒去他那里。那天是他生日。
但正是这最后一次拜访害了我。他被抓起来后,他家里人坚持说我不带警察去他住所的附近,是抓不到他的。老龚是个老实人,事情就坏在狡猾的小五子身上。
某一个夜晚,我在君哥的公司打牌,一般都是通宵。解放西路海城大厦十四楼。老龚自然在场,还有君哥的哥哥良哥。君哥是不跟我们来往的。
突然一大堆警察涌进来。说话都很客气,说是查暂住证身份证,例行公事,每个人的都看,登记。
他们走了,我们也不以为意,继续打牌。没多久,一个警察走上来,说有一件小事想请两位协助调查一下,就是问几句话,很简单的。他很轻松地说。在人群中他叫我和老龚出来。
下电梯的时候,我和老龚目目对视,无语。他的头发有些卷曲,脸孔瘦削。苍白的灯光映着他。我紧张起来,知道是B哥出事了。因为楼上这么多人就找我们两个。那警察看起来好似无意抽中了我,其实是装出来的。不过我想得到的,良哥肯定也想得到,他会通知B哥。我又放心下来。
进了海口市公安局大楼本部,四楼。我跟老龚被分割开来,单独进了一个审讯室。警察给我一支笔,一张纸。要我写交代,跟B哥的详细交往。
我以为B哥已经被抓了。自然是一老一实写,写得太多,警察看着都有些烦。说你不要写这些没用的,只写海南的事,他干了些什么。
我就写到跟他在海甸岛分开的情节。后来他搬家了,只知道他住在龙华路,我在路口见过他。具体不知道他在哪栋楼。
那警察很不屑地看着我,问我知道包庇是什么罪。“你在府城开录像店,分明是卖毛片的。……我们分分钟可以抄了你的店,说你传播淫秽物品,社会影响极其恶劣。……你想进去呆几年?”
我吓坏了。不到一个小时,警察连我开的店都知道了。虽然只有几万块钱,但已经是我的全部身家。
但更吓坏我的是,警察要我带他们去抓B哥。说我跟他一个村的,打电话约他出来。
这时我才明白B哥并没有落网。警察是要我们做诱饵,引蛇出洞。这种事能做吗?以后他不恨我一辈子,他家里人不恨我一辈子?我坚持说不知道他住在哪儿,没有去过。他不让我们去他住的地方的。我打电话他也不会接的。我比他小十几岁,不是一路人。老龚跟他才是要好的朋友。
他住的新地方我就去过一次,上两个星期。只要我不说,绝对没有老乡知道我去过。
但是警察并不跟我纠缠这个问题,把老龚带了出来。他整个人已经垮掉了,脸色苍白,眼窝深陷。走路都跌跌撞撞的。好像站不稳了。一个很年轻的警察架着他的肩膀。
警察带我们进了龙华路一家夜总会。里面欢声笑语推杯换盏,一大堆男人,都是警察,都穿着便衣。老龚坐在外面,我在里面的一个小房间里。可以看得到,不能说话。
听他们说话,碰杯,知道这里面好几个是从珠海过来的。海口警方只是配合他们的工作。他们还露出绑在小腿上的手枪给我看,说不配合他们工作的话,就说我们抢枪反抗,打死了就是白打死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