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柳岸•往事】 阿黛尔(小说)
一
“你是为了你的野蛮女友和骄傲公主才不和我结婚的吗?我已经放下了,只是问一个曾经纠结了我好多年的问题。”
“不是。那时我不想和任何人结婚。”
“哦,能平常心待你了才和你联系一下。毕竟你是我二十岁以前所有的梦和牵挂。以后的世界都是我的老公和儿子。没有了你的世界就这么简单幸福。”
“我也是在失去很多很多之后,才明白自己真正需要的是什么。见到你生活得很幸福,我很开心……抱歉,以前带给你的伤害。”
阿黛尔这样问,文也很直白地回答。她看了那篇《那些年我喜欢过的女孩》。这20年来他们没有见过面,也没有联系了。她其实是文生命中的第一个女朋友,真正意义上的。只是她不知道而已。
他想说野蛮女友和骄傲公主只是存在于读书年代的日记里面,现实中并没有一点交集和来往。同学会一开完,QQ和微信就第一时间将她们都删除了罢。然而,终归没有说。
有些东西只是脑海中一丝虚无缥缈的浮云吧。写将出来就是白纸黑字板上钉钉无可抵赖的了。将罪恶与美好放大到无限,这是文字的功劳。
二
九二年在广东见到阿黛尔,她十六岁,正是二八青春如花似玉的年纪。
中午,文去桂花桥那边,把信和汇款单给阿黛尔。出来打工还有未婚夫寄钱给她花,她真是好福气。但是她却要跟着来玩,班也不上了,说车衣服太累了,又没有钱。文很无奈,不愿意她跟着过来。但是又不好拒绝。
她呆的那个制衣厂小的可怜,一共才十来个人,几台衣车。站在门口要老板娘传话找她时,无由的,文十分窘迫。
他们在宿舍坐着,随意地聊着什么,有一搭没一搭的。很简陋的铁架子床,粉刷着白漆的墙壁落满了灰尘。不用上班,鞋厂今年接不到订单,工人大都放假了。宿舍里空荡荡的。
后来阿黛尔说要回去了。文起身送她,走到厂外面的岔路口,她却要往朝安路走去。他一时惊愕,站住不动。刚才她说了很多次要文陪她去买墨水,去小店看看有没有她的信件,文都没有答应。送她回制衣厂宿舍的话,走小路至多五分钟。走外面这条大路,兜一个圈不是要一个多小时?文根本就不想出去,心里懒散极了,也厌烦极了。
她的口气却十分娇嗔,一定要他走路陪她去玩。文不肯动,她装模作样绕到背后,做一个要推动他的样子。
后来她说了句:“小五哥哥,你对我好一点,好不好?”他还是没反应,呆若木鸡。她便一个人气鼓鼓地朝前走。文还冲着她的背影扔了一句话,算是交代:“你自己回去啦。”
她越走越远。文怔怔地站在树影下发呆,心里有些迷迷糊糊的。旁边鱼塘里的水黑乎乎的,深不见底。天旋地转,头昏目眩。终于他往回走,但是心情差得不得了。躺在床上什么都不想干,抓起一本书,翻了两页就丢在一边,看不下去。头痛欲裂。
三
夜晚,Z来,文跟他说了下午的苦恼。
Z说:“你这个人太把自己看高了一点。只是以自己为中心,要所有的女的都符合你的条件,稍微有一点点毛病你就讨厌,好像是你……你……”
他说不出来了。文便帮他说下去,而且还带着一丝笑容。“你想讲我跳不出自己的圈子呢。”只不过,那笑容里更多的成分是苦笑。
“是的。呆在自己划的圈子里。”Z说,“你把精神气质看得太重了。要是我就无所谓……她这样来找你,缠住你,讲明还是喜欢你,你陪她玩一下又有什么?”
“可能是我的思想太保守了,已经落后于这个时代了。”文喃喃地说道。
“也许这就是你事业不能成功的原因。”
夜,长梦,见到YY。我躲避,奔走,在白雪皑皑的森林,山谷,小道上狂奔哭号。我伤痛欲绝,我明白我已经永远失去了她。她在后面追赶,我甚至用树叶将自己遮挡起来。我无脸面对她母亲的责骂。
YY,醒来我犹喃喃自语。我已经永远失去她了,想再见一面都不可能。难道这不是上天对我的惩罚吗?我拒绝任何人,不肯对任何一个女孩付出承诺,总是掉头而去毫不犹豫;然而,YY也是掉头而去毫不犹豫,虽然她乍见之下瞳孔里闪着火花,她抱着我嚎啕大哭;这是生命中唯一的一次我从女孩子的眼睛里看到真爱的火花,那一刻,我明白YY是深爱着他的;但她终究放弃了我。
天道轮回,又会饶过谁?
许多男子就那么离开了恋人,男的当然算是失恋。
过后这男子若事业不大如意,名誉若不大好,这些女子将这么想:幸好我不曾上当。
文突然惊醒,枕头似乎是湿的。自己是不是太冷血了?连这么一点小小的要求都不能满足她?
“也许Z是对的。我太顾及名誉,束缚住自己的手脚。对别人要求太高有什么用?我是不是太清高了,太不合潮流了?我是不是太冷血了?太无情了?太孤傲了?”
辗转反侧,长吁短叹,一夜无眠。
四
是的,他太清高,太固执,太死板。何必把自己看得那么高?Z昨晚说了一个名词,说他“定位”在某种程度。是的,自以为品格高尚,口袋空空连五毛钱的公交车费都掏不出的时候,捡到一大笔钱都要去找到失主归还;他不肯对别人撒谎,不肯轻易付出自己的承诺;他什么时候都想做一个好人。然而,在这个世界上,做一个好人有什么用处?逢场作戏说一些甜言蜜语哄得人家开心不好吗?
Z说得对。这是文第一次认为他说得对。随便一点又有何不可?何必抱着世人皆浊我独清的超然态度?
一大早,六点,文就起床了。步行去那边制衣厂。因为他已经决定了,去向她道歉。这样对待她是不公平的,也是不应该的。
正如她说,对她好一点。
人如朝露晶莹剔透,附在路边这些随风摇曳的青草尖上;可是,太阳一出来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天色澄蓝。微凉,静谧,果房工业区的周边,还保留着许多菜地。远处,已经有戴着草帽的农妇在地里忙碌了。工业区却还是静悄悄的。
文呆在大门外,等了约四十分钟。铁式推拉门关着,他不想大声喧哗,扰人清梦。
阿黛尔走出来看见文很惊讶,跟着就嘻嘻笑。他很郑重地说:“昨天的事情对不起……真的真的对不起。”
她问:“你是专程为昨晚的事来道歉的?”
他点头说是的。她嘻嘻笑得更厉害了。
他们去南桂西路。后来,大雨。从信和超市出来,她的雨伞太小,遮不住两个人。她毫无顾忌,说得开心处便紧紧拉住文的手臂。
阿黛尔说:“你不要多心啊,我没什么的……我把你当哥哥一样。”
文微微一笑,说:“没什么,你不知道我定力高深么?”
实际上她一直都是称呼他做小五哥哥。从八六年第一次认识就是如此。那时候,她还是一个十岁的小女孩,跟着他的身后去小溪边游水。水是清澈见底的。白的透明的小鱼在石头缝里游来游去。在水底里睁开眼睛,看得到流动着的波纹。
“小五哥哥,你就是不知足,活得不快活。”
“你们聪明人太多心机了,生活得太痛苦。”
“你把自己看得太高,不顾及别人的感受。你这样的脾气不改,以后跟你的女孩子都不长久的。”
“这么小的事也还要讲原则,你太伟大了。”她这句话冲口而出,文不知道她是存心讽刺还是真心赞扬。但他知道她没有这样思考过,她说的是真心话。因为文刚才向她说起自己抽烟的三个原则:午饭之前绝对不抽烟;自己没有带烟的时候不抽别人递的烟;不抽低于XX的烟。
“吸烟还讲原则!你这种人啊……想吸就吸,随便一点过得多自在。”
“你脾气不好,忽冷忽热的,只凭自己感情用事。对人好的时候笑嘻嘻的,对人不好就冷若冰霜。”
“小五哥哥,你只适宜女人喜欢你,敬佩你,崇拜你;但是不能同你生活在一起,过不长久的。”
文问她要一张相片,就是她未婚夫上次寄来的那几张的其中一张。他很喜欢那张他们面对面搂住,额头相碰幸福得不得了的相片。他穿着军装,英俊帅气。她说他现在军校进修。他其实是认识他的,马鞍山下有过短暂的共事。人很秀气,不多说话。不过,他有一个当少将的叔叔,直接带他去部队了。军官学校出来就是中尉连级吧。文很想看着穿军装的他。他以为她一定会答应的。
出乎他的意料,她不同意,说那是他说了的,电话里特地讲了要她好好保存好,不要弄丢了。“以后要放进我们夫妻相集里面去。”她还特别补充了一句。
文心里一怔,便不好再开口。
五
她教文用纸牌算命。天一直下着大雨,后来他便借了她的雨伞走了。
阿黛尔看似疯疯癫癫举止失当,乍见之下文对她那种忸怩作态的作风很不习惯。他们有两三年时间没见过了吧?似乎以前不是这样子的。
但是了解多了,发现她为人十分真诚,不会作伪,而且对生活抱着知足常乐的思想。她身上其实有很多值得文学习的东西。还有,她对文说的话十分尖锐,也特别贴切。她讲的都是真话,他确实是这样的人!他倒有点喜欢跟她在一起说话了。
走回来,头脑乱糟糟的,思绪混乱。因为她说的话让文想了许多。文怕忘记了她的那些话,急急忙忙写下几句然后睡觉。
文说:“你晓得我现在最大的理想,也可以说最大的愿望是什么嘛?”
“是什么?”
“就是有了一小笔钱,呆在家里,结不结婚无所谓;靠了自己的双手,去学习农村里的生活,安安静静地过日子。”
“你早这样想就好了。”
“你最喜欢的还是哪个?”雨中共伞时她问。
他犹豫了一下,说:“还是刚才讲的。”
“YY?”
“是的。”他说。她不说话了。之后他很后悔,应该加上她的名字的。说一句小小的真话或者谎话,让她开心一下不好吗?何况,她是他生命中第一个女孩,也是他最难忘的女孩,更是一个对他无怨无悔付出最爱对他最真心的女孩。
九六年的时候,他们见过一次。马鞍山下,面对她的质询,文无言以对。再后来,她的母亲过世了。文也去了,跪在灵堂里他恭恭敬敬地磕头,随着先生的唱祭声,一下,两下,三下……
那一夜,阿黛尔白衣胜雪。人群涌涌,远远对望再无一语。
自己是否太过冷血,太过残忍?
但自己这样做才是对的。他要断了她的念想,不再有不切实际的想法。他不想接受任何人。孤独终老无羁无跘……
这似乎是九八年的旧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