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这事儿闹的，啥时候算完啊！”下午四点，小区康华温泉泳池大门口不远，一片绿树丛中，有一座小亭子。亭子里面，有一圈连椅。老赵坐在连椅上，远远盯着温泉泳池门口的招牌，那招牌上贴着一张白纸。老赵大老远地看着那张白纸，叹了一口气，心里嘀咕着。
　　 那张告示上的内容，老赵已经看了好几遍，内容都能背下来了。主要意思，一言以蔽之，康华温泉泳池不再对业主免费开放，要进去，一天五块钱，办会员卡，一季度三百六十元，一年一千元。
　　 温泉门前冷冷清清，一把遮阳伞下面，坐着一个保安，像霜打的茄子，蔫搭搭，无精打采。
　　 这里是海南某县某镇怡景园小区，老赵的儿子在这里买了一套两室一厅的楼房，让他们老两口冬天到这里养老。春节放假的时候，老赵儿子带着老婆、孩子来海南，和老人团聚。今年已经是第三年了，一到十月下旬，老赵老两口就飞到海南，一直住到下一年的四月初，天气暖和了，才回北方老家。现在，大家都叫这样的老年人叫候鸟。老赵也认为候鸟的叫法很贴切。可不是嘛，就像大雁，秋意凉了，坐飞机，向南飞；春暖花开了，再坐飞机，飞回北方老家。
　　 这个小区的楼房，几乎都卖给北方人了，一到冬天，进进出出，都是这样满头白发的北方“老候鸟”。四月份以后，这个小区几乎成了空巢。
　　 “怎么着，老赵，一直盯着温泉泳池大门，想进去啊？”老赵的气还没叹完，身后就响起了非常熟悉的声音。一扭头，是老丁。老丁是个副县级老退休干部，比老赵早做候鸟一年，和老赵住在同一个楼道里，抬头不见低头见，一来二去，熟了，一拉呱，知道相互是老乡，两家四人，就更多了一份亲切感。俩人经常一起泡温泉，一起游泳，一起散步，有时候，还经常在一起啜两口小酒，越来越熟络。
　　 “可不是嘛，前两年，到了这里，每天都泡一泡温泉，游游泳，驱驱寒气，活动活动血脉，我这两条腿，不觉得麻疼了，走路也利索多了。可是，这么一闹腾……唉！又麻又疼又沉……”老赵一边叹着气说，一边“啪啪”地拍打自己的腿。老赵本来就有老寒腿的毛病，大前年，又得过一次脑梗塞，治疗以后，落下走路不太利索的后遗症。
　　 “我也是啊，以前天天都泡泡温泉，游游泳，神清气爽，全身舒坦，停了十来天，脑子有些昏昏沉沉的，心脏也慌慌了几次。”老丁也坐下来，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指叩击自己的太阳穴。老丁得过脑梗，心脏也做过支架。
　　 老丁刚过七十，老赵也六十九了，往前过了阴历二月初八，就满七十。到这个年龄，身上的零部件，不定那里出点儿毛病呢。
　　 “你说咱们这些人，那天在这里集合抗议的时候，乌泱乌泱，百十个人，跟物业上的人又吵又闹，争着往前冲，一个比一个声音高。那气势，多壮啊！蛮像当年红卫兵大辩论大批斗的架势呢。现在倒好，像煞了戏的舞台，看不见一个人影儿，听不见一声锣鼓。”老赵颇有感慨地对老丁说。
　　 那天的情景，至今还经常在老赵脑海里过电影。
　　 七八十个人，老头老太太，站成一大片，人声鼎沸，大家争着跟守在温泉大门口的保安争辩。站在最前面的，是人高马大的老刘，他的声音高，有一鸟入林压百鸟之音的分贝和气势，抄着很浓重的胶东口音说：“前两年你们都没有收费，今年怎么就突然收了？”
　　 “天底下哪有总是免费的午餐啊？过去不收钱，是为了照顾你们；现在收钱，是尊重市场规律。老板就是这么说的。”四五个保安，都冷脸站着，不言语。其中一个，大概是小头目，出面作了回答。
　　 “你们老板有文件吗？不管是国家的，还是海南省的，拿出允许你们收费的文件来！”老刘的声音提得更高，厉声喝问。
　　 “我们不知道什么文件不文件，要找文件，你们问老板去！”那个保安小头目不急不躁，说着套话。接着，又说了一句：“不就是三百多块钱吗，对你们这些人来说，也就是九牛一毛，值当这么兴师动众吗？”
　　 站在老刘身旁的，是一个同样身高马大的东北人，姓高，抄着东北普通话，大声喊道：“不是钱多钱少的问题。不合理，一分钱也不能交。买房子的时候，你们大力宣传免费的温泉和游泳池，冲着这个，我们才买了你们的楼房。现在倒好，几栋楼都卖完了，你们又收起钱来了，你们这不是坑蒙拐骗，欺骗我们业主吗？”
　　 “是啊，是啊！”后面很多人跟着附和。
　　 接着，又有一个人，老郑，是河南人，也大声喊：“既然你们不能解决问题，就叫你们老板来！”
　　 “我们要当面向他提交我们全体业主的抗议书！”老刘挥动着手里的一张白纸，接着说。
　　 “行行行，我马上向上级汇报，等着啊！”急忙掏出手机，退到后面，打电话。
　　 等待的空档里，老高向前一步，“嗤啦”一声，撕掉了贴在温泉泳池门口旁边一个木板上的告示。老郑又扯掉拉在门口的黄带子，就要闯进去。四五个保安站在门口前，就是不让进。僵持了一会儿，那个小头目过来说：“领导在会议室里等着呢，你们选三个代表进去吧。”
　　 等老刘、老高、老郑进了会议室，大家还站在温泉泳池门口，一直等，不肯解散。
　　 “当时那个场面，真是众志成城，齐心协力啊。”老赵看着冷冷清清的温泉泳池大门口和那张被重新贴上的白纸，又发起感慨。
　　 俩人正议论着，看见小区大门口进来两个人。男的拄着拐杖，女的扶着男的，缓缓走过来。仔细一看，是王教授两口子。王教授是新疆某大学退休的政治系教授，今年整整八十了。他虽然年龄大了，身体却没什么大毛病，还硬朗着呢。他夫人是后续的，比他年轻十几岁。王教授两口子也和老赵、老丁住同一楼道。
　　 小亭子就在往小区里面进的必经之路旁，等两口子来到面前，老赵和老丁俩急忙站起来，让他两口子进小亭子里，凉快凉快。等他们坐下来之后，老丁抢先打招呼：“王教授，热得满头大汗，这是干嘛去了？”
　　 王教授朗声答道：“上县里去了，又去了一趟县法院。”
　　 “去那干嘛？”老赵好奇地问。
　　 王教授夫人笑着回答：“还不是老王认死理嘛。去县法院，因为温泉泳池要收费的事儿，要告咱们小区里的开发商。”
　　 “啊？就您老两口去啦，没其他人？”老丁有些诧异地问。
　　 王教授也笑了，答道：“可不是嘛。局面一直这么僵着，我这不是看不下去嘛。看大家闹腾一番，一直没什么效果，就想通过法律手段，为咱们大家讨个公道。走法律程序，有理不在人多，我们两口，足矣！”然后，慢慢叙述起来。
　　 原来，王教授写了诉状，从镇上坐公交车，坐了大约三十里地的路程，去县法院递了状子，要告开发商。第一次，县法院立案庭的法官说，这事儿如果要立案，得先缴诉讼费。王教授还真缴了二百六十块钱。第二次去，法院民事庭的法官说，需要经过调查再给答复。今天去了，民事庭的法官说，这事还得回镇里，找镇里的司法所调解。王教授摊着双手，摇晃着说：“唉！绕老绕去，被他们绕了十来天，又被皮球一样踢回镇上来了。”
　　 海南的天气，空气好，阳光强烈，紫外线强，即使是冬季，从吃过早饭开始，到下午四五点钟，气温也将近三十度。王教授这么大年龄的人，一点儿不声张，为了要讨回公道，竟然顶着毒日头，毫不声张，往县里往返跑了好几趟。老赵和老丁听了王教授的叙述，都很感动。老赵说，“王教授，您怎么当起了独行侠啊？你言语一声啊，我们都比你年轻，你给我们出主意，我们跑路就是了。您这么大年龄，万一有个好歹，多不好啊？”
　　 王教授夫人在一旁也说：“可不嘛！倔脾气，认死理，又不愿意麻烦大家，非自己跑不可。”
　　 王教授表情严肃地说：“我觉得像当年红卫兵那样聚众闹事解决不了问题。现在是法律社会，我们得冷静理智，依靠法律。”
　　 老丁笑着说：“还闹什么闹啊！现在咱们这些业主，哪还有人领着头闹啊？大部分人，只是在暗中较劲。扛着不缴，不是怕被人说叛徒嘛！听说，临近的华府小区的温泉泳池依然对业主免费，只要说是小区业主亲戚，交一块钱，就可以进去。咱们小区里有些人，就去那里交一块钱，蹭温泉了。还听说，有一小部分，早就打白旗，举手投降了。咱们这里，大概已经有二十来个人缴钱了，听说都是开发商的老乡，其中就有老刘。”老丁压低声音说。
　　 “不可能吧？老刘那人，平时一提起不公平的事儿，总是气呼呼，像打了鸡血，是个正义感很强的人啊。那一次抗议活动，他不是冲在最前面吗？他不是带头闹事儿的吗？当头儿的，这么快就投降？”王教授有些诧异。
　　 “你别忘了，人家和开发商是老乡。听说，那一次咱们小区业主集体抗议之后，开发商以老乡聚会的名义，把咱们小区里头凡是他的老乡的都请去吃饭了。老刘还坐了首位呢。”老赵补充说。
　　 “哦！我还真把这茬儿给忘了！”王教授一拍脑袋，如梦初醒。
　　 老丁摇摇头，苦笑着说，“唉！还是开发商会玩啊！略施小计，咱们这些人，很快，就群龙无首，作鸟兽散，四分五裂，溃不成军了！”
　　 其实，三个领头人之一的老高，根本就没有在这里买房子，只是租了人家的房子，谈判的时候，就被开发商以不是业主不能当业主代表的名义，给当场撵出会议室了。另外一个老郑呢，大家都指望他再出头，领着大家与开发商抗争，谁知道，他这几天一直不露面。他老婆放出话来，“老郑动过癌症大手术，还吃着靶向药呢，这几天反应很厉害，没办法出门。”
　　 有人就私下议论，“还不是不愿当出头鸟！”
　　 剩下的人呢，再没有一个出来挑头儿的。局势就这么一直僵着，两边一直较着劲儿，业主不缴钱，开发商就不让进去泡温泉游泳。
　　 “王教授，你还记得吗？当初，老刘、老高、老郑他们三个人到处找人，要大家在抗议书上签字。并且，挨个通知，谁也不能交钱，谁交钱谁就是叛徒。没想到，嗨！领头的老刘先当了叛徒！”老赵笑笑，调侃道。
　　 真是说曹操曹操到。仨人正说着老刘，看见老刘，穿着拖鞋，手里掂着一个救生圈，独自一人，慢悠悠，从小区后面走出来。他游泳技术不好，平时，在游泳池里，总要借助救生圈才敢放心大胆地游泳。他曾经对老赵说：“年龄大了，带个救生圈，是个照护，安全第一啊！”
　　 也不知老刘是真没看见还是假装没看见老赵、老丁和王教授两口子，一直低着头，目不斜视，踱进温泉泳池大门。
　　 老赵望着老刘的背影，说：“嗨！还真成了王连举！”
　　 老丁在一旁叹口气：“唉！咱不就是馒头不吃，争口气吗？”
　　 老赵听了，心里想，是倒是，但是，这口气，怄到啥时候才算完啊？
　　 王教授，叹口气，慢悠悠地说：“唉！民族的劣根性啊！”接着，又突然想起老赵说过的话，“哎！老赵，你不是说临近的华府小区的温泉泳池依然对业主免费吗？这个消息，对咱们很有利。回去，我得把这一条添进诉状里。明天，我就去镇司法所。无论如何，咱都得在法律上讨个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