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荷塘】南下(小说)
一
长途车跑得很轻快,我竟然睡着了。等到桃江歇车时,我才晕乎乎地醒来。
车在益阳车站稍停了一下,我一眼就认出这是我前年离家出走乘车前往长沙的地方,而去年被父亲哥哥从河南接回来时,在对面交通旅社宿过。
到了长沙到处都是人,步履匆匆的。火车站、汽车站、五一大街还是老样子。抬着头在大屏幕下面看了又看,红红绿绿的数字不停地变换着,广播里不时响地起某次列车进站的通知:“……请接车的工作人员准备接车。”人声嘈杂,熙熙攘攘,各种声音都涌进脑海里来。
我决定还是南下找三姐,我想混进车站再扒车,于是出了火车站往右边走,一直走到一条可以向右转弯的大街,再转入一条小巷,估摸着铁路线的方向。
转了许久才来到线道上,提心吊胆地生怕碰见穿制服的工作人员,然而没有,快到站台时远远地看见里面停着几辆绿色的火车,迎面遇到三个小男孩,穿得很脏,邋里邋遢的,其中一个还提着一个破破烂烂的蛇皮袋。
他们都只有十岁左右的样子,其中一个歪戴着一顶乌黑的帽子,我马上把头扭开,往旁边走去。
“嘿,你干什么的?”其中一个大叫,他手里揸住一根一尺多长的铁钩。
我停下脚步,左右看了一看没有人,后面也没有其他人。
“叫你啦!”一个小孩冲了过来,恶狠狠地盯着我,他的脸脏兮兮的,眼珠子乱转。
我经历过这样的场面,心里面告诫自己不要慌不要怕,可是说话还是有些结结巴巴的,“我……是长……沙的。”
“长沙的?长沙哪儿的啊?”他拖长了声音,不相信一样,手里提着蛇皮袋的和铁钩的也围了过来。
“长沙西大门的。”事实上我也不知道长沙是否有西大门,只因为从安化坐车过来,在西站下车,便胡诌了这个地方。
“看你都不像,从家里跑出来的吧?”
我说:“不是的,我也是在外面混的。”
可他们不信,伸手便掏我的口袋,其中一个还扯我背着的牛仔袋。
“有话好好讲,不要这样!”我躲避着嚷道。
“想打架吗?”那个大一点的随手从铁轨边拾起石头朝我逼来,另外两个也是横眉立目,一脸的凶相。
“不要打架!”我边往后退缩着边说:“大家都是混的人,有话好好说……”
他揪住了我的脖子,好狠的手,我的脖子一阵刺痛,知道划出了血。另外两个摆开架势比划着,蛇皮袋扔在了地上,把铁钩高高扬起。
“好吧,好吧,你们看吧,我也没有钱。”我放弃了反抗。
他们掏出了我口袋里仅有的五元钱,背包里除了几件衣服外什么也没有。三个小鬼互相打量着、嘀咕着。
我说:“我真的没有钱了,我出来也两年了……”
他们的脸色缓和起来,互相看着,大一点的男孩从兜里取出零钱,递给我两块钱,说:“呐,拿住吧,够点意思就行了。”
我讪讪地接过钱,戴帽子的又问:“你想扒车?”
“是的,我没钱买车票。”
这时,两个穿制服的大盖帽走了过来。
“有条子!”一个人咕哝着走开了,装作在铁轨线上寻找东西一样,我若无其事地站着。
最外边的车道火车进站了,吭哧吭哧地喘着粗气。
过了一会,火车开走了,铁路警察走远了,三个人又聚拢过来。
“嘿,跟我们一起混吧!”大一点的男孩说。
我摇了摇头,看着他那乌黑的脸孔、咧开的嘴唇,说:“长沙没意思,我想到广东去。”
“你来做我们的老大!”一个笑嘻嘻地说,另外两个点着头,说“要得!”但我还是摇头。
“那交个朋友吧。”大一点的伸出了小手,“我叫包菜,大家都叫我做包菜。”
我用力地握了一下他的手。“后会有期!”挥手告别,他们沿着铁路线走远了,我则背着牛仔包继续朝站里走去,心里说不清是懊丧还是庆幸。
唉,自己太无能太软弱了,今天被三个小鬼给吃了!
二
十九点五十分,我坐上了岳阳—广州的315车次的火车,幸运的是车上还有座位。
旁边坐着一个光头,衣服穿得稀奇古怪的。旁边两位中年人一个劲地问那个人,很多话我听不懂,只有一句话引起了我的注意,“你是否一年回家一次?”
莫非这是个劳改犯?
他穿着灰白色的大衣,光头,脚上穿的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布鞋,鞋面是灰白黑几种颜色构成的。
后来趁他睡着了,我偷偷地问对面那位中年汉子,他说这是一个尼姑。尼姑!我大吃一惊,仔细瞧了瞧她的脸容,憔悴瘦削,嘴唇有些灰白。
清晨醒来,火车已进入英德县境内,身旁的尼姑和那两个中年人都已不见人影,座位也空了许多。我怕在广州出站要检票,就在一个不知名的小站下车,站台上的牌子写着源潭,随后跟着出站的人群坐上了去清远县城的车。
一上车问别人,才知吃了大亏,曲江县要到韶关搭车,或者马坝有直达曲江的车,而我早已过了马坝上百公里。
没办法,到清远再说。一路颠簸,中巴车又破破烂烂的,尘土飞扬,难受的要命。到了清远,再次问人,才知道越走越离谱,曲江还在韶关那里,只好又搭车转回源潭。
在源潭火车站打听了几个难懂的广东话,买张火车票回韶关。
呀,先前是歪打正着,只是不知情,还想着免费坐到广州再来划算呢,结果在陌生之地下车,一错再错,竟到了珠江的北江边上,待到回头时已白白花了二十元。
我只好在韶关下车,背着包到处找邮电局,吸没有找到,后来在一个横屏上看到了全广东的邮编,一看,512050是龙归镇邮电局,当即就乘车前往龙归镇。
三
早上我买了五角钱的糖饼权当早餐,就背起包依旧往六矿走去,心里是十分焦渴。
这次也没有问到人,到处转了转,都说没有这个人。身心疲惫,脚走得生痛;心灰意冷,走投无路;想到南华寺当和尚去,就坐车仍回韶关。
到了韶关,却没有去南华寺的念头了,又想到河南义父家去住一段,要他们帮忙找一份活儿干干。不妥,我决定到广西云南一带去。
我出来时打算,找到三姐夫就跟他干活,找不到就在外混几年,到了广西云南去农村里干活还是混得到的。
截止目前,我只有一半的钱,出来时哥哥给了我190元,已经花掉一小半了。
打定了主意,就准备乘车北上。在售票大厅反复来回,看车次,看票价,及售票的区域,又想省下钱,就想偷进站,于是在一处地方翻越栏杆,走进轨道,等待北上的列车到来。
在一辆货车底下钻过去,就走到了2号站台,依着一根柱子蹲下来,望着阴冷的大灯出神。
这时,一个“大盖帽”朝我走来,他叫住了我,问我是干什么的,我嗫嚅着说:“没钱买票,想搭车回去。”
他又问我:“你是什么人,到这里干什么?”我说:“我是学生,到这里来找亲戚,没找着,钱花光了。”他就拿我的学生证看了看,问:“你是班长?”
我“嗯”了一声,他说:“当班长的怎能这样呢?”这句话说得极为温和,我才知道没事了。他又严厉地说:“不要想扒货车啊!那上面装了电网的。”说着向那货车望了望。
我想说我怎有那能耐,却只是嘴唇动了一动,发不出声。他走前又交代了一句:“可不要乱走乱动啊!”
他走后一段时间,我浑身有些发抖,知道自己是窝囊废了,天生胆小怕事。
这时两个年轻的小伙子走过来,衣着很脏,我知道是流民,特别紧张,生怕会发生长沙火车站那事。
听到他们在高声地议论着我。
“这个人怎么了?”
“坐在这儿啊,被警察罚了款吧。”
我心里很不是滋味,知道他们并无恶意。
后来那几个流民坐到一起的时候,我提着包凑了过去,因为我想让别人认为我没钱不会抢劫我的。
他们都戴着一个草帽,偶尔取下来当扇子扇几下。
看得出,他们在火车站轨道边捡东西卖。
我与他们攀谈起来。和我谈的最多是“尖光头”,他说他11岁就从家里出来混了。
他是株洲人,已经五年没见过家里人了,实际年纪比我还小几个月,他还不满十六岁。
我看着他们有着一种说不出的感情,这就是我心目中流浪汉?自己过去是这样想的,可是真的这样下去风餐露宿,捡垃圾偷东西,何时得了呢?
正在这时,列车进站了,我想去乘车,他们却说:“你坐不上的,这是特快,只有三个硬座车厢。”
我想去试一试,就穿过76次列车车底,从轨道处爬上站台,跟着进站的人群朝车门涌去。我从袋子里摸出一张过期车票,心想列车员不检查就混进去了。
我举着车票,看那把门的转过身子,就赶快登上去,谁知那列车员一转脸,问:“您的车票?”我顿时呆住了,下意识地把票递过去。
那列车员拿着车票,翻过来看,翻过去看,又看着我,说:“哎,你这是什么鬼票?”
我满脸通红地请求道:“我要回去,是学生,没钱……”
话还没有说完,那人就连连摆手,厉声喝道:“下去!下去!下去!”
我只好下了车,再想去找那几个流民时,他们早已没了踪影,心中一片迷茫。
忽然,一阵嘈杂声,几个工作人员叫着喊着,往站台的那一头跑去,说的什么我听不懂,好像是出事了。我紧跟着跑了过去。
只见站台下面的石子上躺着一个人,一动不动,旁边有一顶草帽,我心里一惊,不会是“尖光头”吧?
他们叽叽喳喳说着,有一个人说的是半通不通的普通话,说他扒车,被电打了,从车厢上面掉下来。
借着远处照射过来的微弱灯光,我认出是刚才一起攀谈的流民中的一个,不是“尖光头”。
他们把他抬上来,说还有气,背着他送去抢救了。我避在一旁,默默地看着,心惊肉跳的。那辆列车不就是之前警察警告过我的列车吗?
这就是我以后要过的生活吗?这就是我命中注定的归宿吗?
我已经没有等下一趟车的心思了,于是重新翻越栏杆去售票厅买了一张短途车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