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八一•恩】我家的“地主婆”保姆(散文)
我在家里是老大,1960年因为大妹妹的降生,外婆一个人带二个孩子显得有点力不从心。父亲在部队任职,基本不回家。母亲在区委工作,以事业为重的母亲也很少顾家。外婆有支气管炎经常发哮喘,找保姆、管孩子、做家务成了我们家的头等大事。于是在母亲单位同事的帮助下,在当地农村找了一个保姆。
那天我放学回家,看到母亲单位的同事,领来一个小脚三寸金莲的中年妇女,一米五五的个子,看上去都快五十了。据母亲单位同事介绍年纪还没我妈大。这个小脚三寸金莲的保姆,黝黑的脸上一条条深深的皱纹,尤其是眼角边的几道又深又长的鱼尾纹,脸颊黑里透红,看上去还算健康,一落眼就知道是个饱经沧桑的女人。母亲单位同事一再向我母亲解释说:“现在农忙,村里实在找不到人到城里来做保姆,公社只能找到她。这个女人也是苦出身的孩子,只是嫁错了人,没享一天福,就赶上解放,老公被人民政府镇压了。”同事刚说完母亲皱起了眉头,刚想说什么,只听到外婆发话了:“先留下来做着试试看。”母亲再也没说什么。我们家基本是外婆在当家,外婆带着我们两个孩子够辛苦的了,一时也找不到人做帮手,做保姆又不是进单位需要政审,母亲也就默认了。
“地主婆”保姆很勤快,一进门就忙这忙那,她的吃苦耐劳很快得到了外婆的欢心。外婆脾气急,她在外婆面前小心翼翼地干着家务活。我们家对她来说是个很好的避风港,村里干部不会找上门来批斗她。因为这里是部队大院,门口有战士站岗。她很珍惜在我家做保姆的机会,兢兢业业做好保姆本份。因为她自己没有生育,视我和大妹已出,很疼爱我们,让我们感受到母爱式的温暖,在我幼小的心里我把她看成自己人一样。那时候的我不知道什么叫成份,模模糊糊知道阶级敌人就是大坏蛋。在我眼里,这个保姆和地主牵扯不上任何关系。她那么善良、勤快,对我们又这么好。每次我叫她阿姨的时候,她的脸上就笑开了花,可以看出在我们家做保姆她是开心的。
我从外婆与“地主婆”保姆交谈中断断续续知道了个大概。这个“地主婆”保姆是个很不幸的女人,她出身在穷苦人家,父亲租了地主的地交不起租,欠了地主一屁股债,家里一贫如洗无钱还债,家中没有任何值钱的东西可拿来抵债。地主听说这家女儿长得不错,还有一双标准的三寸金莲脚。那个时候以脚为美,地主就打起了歪主意,就以讨债之名上门追债,看到她出落的标致,一双小脚可人,就强抢占为已有,做自己的小老婆,全然不顾她父亲的苦苦哀求。面对和自己父亲差不多的老男人,她心里有一万个不愿意,那又能怎么样呢?只能悲哀自己命苦。嫁到地主家后饭是吃饱了,但并不是真正的地主婆,有干不完的家务等着她。除了晚上陪地主睡觉被当做发泄工具满足生理需要外,地主一家人从来没有给她好脸色看。自从嫁过去后,她没有给地主生下一男半女。在这个地主家里她的地位和下人没多大区别,只是穿着上比下人好了一点而已。嫁过去没多久解放军解放了他们家乡,他的地主老公因作恶多端被政府镇压。评成份的时候,她和地主正房与偏房全部戴上了“地主婆”帽子。从此,厄运就找上了她。父亲与兄弟不敢和她有联系,因为她成份太高怕牵连,劳动全在公社监督之下。这次我们家急着找保姆,一是公社干部看她可怜,二是其他壮劳力公社好派用场,她一个小脚女人派不出什么活,正好我家需要保姆就推荐到我们家来了。
“地主婆”保姆到我们家后,当时说好不管饭工资比管饭高五块钱,她选择自己带饭吃。当时正是困难时期,我们家经常吃粗粮加稀饭,当母亲看到“地主婆”保姆吃的是米糠的时候,心痛得不得了,这哪是人吃的东西?都是给猪吃的食物,就跟保姆说:“和我们一起吃吧,我们吃什么你也吃什么。”工资仍按不管饭的给她。为此,“地主婆”保姆心存感激对我和大妹很好。我们嘴巴也很甜一直“阿姨、阿姨”地叫着,让她感受到在我们家受到了尊重,更尽心地帮外婆做好家务管好我们二姐妹。
有一次我发高烧住进了父亲部队卫生队,一个房间的小病人都有大人陪而只有我没人陪,小小年纪的我觉得委曲不由大声哭了起来。军医吓坏了,赶紧跑过来问我什么地方不舒服,我哭着说:“我要妈妈。”军医无奈摇了摇头,见哄不好我就跑开了。到了吃饭的时候,我还在不停得哭要爸爸、妈妈,不肯吃饭。军医、护士对我措手无策,这时“地主婆”保姆出现了,她给我带来了西红柿炒鸡蛋,见到了“地主婆”保姆我破渧而笑,不哭了,美滋滋在把西红柿炒鸡蛋吃了个精光。出院这一天,是“地主婆”保姆来接我的,回家的路上,我走累了,不愿意再走了,“地主婆”保姆就把我背回了家,在她温暖的背上我睡着了。回家后放下了我,“地主婆”保姆立即打开了她的小脚,我才第一次看到她的一双三寸金莲。这是一双变形的脚,只有脚尖和后跟,被一条长长的布绷带缠绕着,一双脚还没我的脚大。因为背着我回家,脚底全肿了起来。看到她的脚,我感觉心被扎了一下,因为我的不懂事“地主婆”保姆遭了多大的罪啊!从此以后我再也没让“地主婆”保姆背过我,再累也坚持自己走到底。“地主婆”保姆在我家尽心尽力的做,使外婆觉得是最称心的保姆了。可惜好景不长,随着父亲的到来,“地主婆”保姆和我家失之交臂。
记得那一天放学回家,远远看见父亲警卫员的身影,我高兴的跳了起来。一定是父亲回家了,我已好久没有看到父亲了。回到家里感觉空气不对劲,发现外婆一脸的不高兴,“地主婆”保姆好像刚哭过,泪痕还挂在脸上。我感觉家里一定有大事发生,就蹑手蹑脚跑到父母卧室门外,只听到父亲正在批评母亲:“党教育你这么多年,一点阶级斗争观念都没有,把‘地主婆’请到家里来,不是组织找到我还不知道。”“她出身也是农民啊,是被迫的。”母亲小声争辩到。只听到父亲提高了声音,感觉父亲真地生气了:“她嫁给了地主,组织都已经定性了,你怎么一点组织观念都没有?”母亲再也没说什么。不久一个出身贫农高个子大脚女人代替了“地主婆”保姆。
随父亲部队调防我家搬出这个地方前,我最后一次见到“地主婆”保姆。那天我放学回家,看到外婆和“地主婆”保姆轻声说些什么,“地主婆”保姆哭得很伤心。我见到她很高兴叫了一声“阿姨”。“地主婆”保姆听到我叫她,立刻露出了笑容:“华军长的这么大了,越来越漂亮了。”外婆听到她夸我,也很开心。外婆劝她趁自己还年轻,嫁个成份好的,摘掉“地主婆”的帽子。“地主婆”保姆临走前,外婆给了她十块钱和十斤粮票,在那个时候已经是很值钱了。“地主婆”保姆走后,外婆关照我千万不要告诉爸爸、妈妈“地主婆”保姆来过,我和外婆一直保守这个秘密直到外婆去世。
如今我自己也步入老年,如果“地主婆”保姆还活着应该是近90岁的老人了。岁月在流失,尽管过去了这么多年,我和母亲会时不时的想起她。她是我们家所有保姆中最称心的。每次到饭店吃快餐,我都会点“西红柿炒鸡蛋”这道菜,总会让我想起曾经的“地主婆”保姆,想起小时候住院的日子。这么多年过去,“地主婆”保姆你过得还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