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散佚在历史的角落(散文) ——矿山人
天色乌乌的。真的冷了。想起小时候常常到隔壁邻居家去烤火,他家永远都有一炉火生着,周围用一个铁栅栏围着,上面搭着各种要烘干的毛巾尿布等,他家有几个弟弟妹妹,冬天的棉鞋穿得潮湿了,也可以放在炉旁烤干。我爸不喜欢生炉子,他说很脏,脏点与冷点比,他宁愿冷点,现在想来他是错的。炉火是有凝聚力的,家需要一个这样的地方。隔了几十年,这次终于找到小时候的隔壁邻居家,穿过只能走一两个人的窄巷子,只见一个中年女人站在门口,我问她是不是这家人的儿媳,她说不是,她只是一个护理老人的保姆。我问她他家老人呢?她说一个刚走几天,一个在床上。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见一张大的黑白照,是我熟悉的徐爸的脸,熟悉的笑脸,新烧的纸灰,跪拜的团扑,想象得出不久前这里曾人来人往,络绎不绝。
转身去另一个房间,徐妈躺在床上,老得还剩下一点点原来的样子,她扶着床栏杆,正在自言自语,我跟她说我是小英,她一点反应也没有,我问她记得菊花吗?记得细泉吗?记得毛崽吗?这些她最熟悉的名字,她怎能不记得呢?我不甘心,反复地问,她的眼神没有一丝反应。问着问着,我把自己问哭了,哭得不行!徐妈当年多么能干,她帮我妈做鞋,我妈帮她做衣服,炸麻片,炸薯片,两家互通有无……徐家和我家来自南昌同一个乡……那个充满生机的年代就这么消失了吗?什么都不记得了,活着与死了有什么两样呢?我只看见了小时候的一面墙,还没有被遮盖,蓝灰色的双层砖墙,一至二平方米,那是小时候的墙,几十年了,它没有被改变,不知什么时候连它也会消失,一切都会消失。
之前,我先去了前排房子,见到于妈,我连喊了她五遍,我以为她会认得我,她会说你是菊花的女儿呀,可是没有。她坐在小凳上,满头雪白,她拉着我的手,望着我,她不记得我了,她连菊花这个名字都没提,更不记得我是小英。我强忍着眼泪,太多人在周围,都是老邻居,没有经历过,不知道见到老邻居妈妈自己会这么软弱。见到徐妈,我也是突然就泪出了,等我用南昌话念出自己的名字,特别是我母亲的名字和父亲的名字,还有她女儿的乳名时,更是哭得不行,仿佛回到当年满耳是南昌话的年代,那样的热闹,徐家六兄妹,徐妈晚上只要一来我家,后面就跟着一群孩子,拖儿带女的,而我妈永远坐在缝纫机上边说话边做衣服,仿佛永远不会搞错似的。。。
真是热闹的童年,白炽灯下,金色的童年。
毛崽是徐家最漂亮最富有的三女儿,徐妈已经忘得一干二净。据说毛崽小时候长得像男孩,所以取了这个小名,现在想来完全不是这么回事,人在婴儿时是完全没有性别的,都是父母生儿心切,前两个是女儿,到了第三胎,怎么也得生个带“把”的,望着第三个女儿,左看右看应该是个男孩,怎么走得那么急呢?把那个“把”走丢了,更由于三个女儿之前本来还有个小哥哥,几岁时不幸意外失去了,这是我成人以后才知道的历史,真正的历史,在我还没投生在这排房子时就发生过的惊天秘密,当然是不能说的,太痛了,失子之痛!因为这痛,盼子就更加心切了,毛崽这个名字,就和招弟是一个意思,果然到了下一胎,得了个儿子,记得他当年每天早上起来,就到鸡窝里摸出一个昨晚下的新鲜鸡蛋,在鸡窝上敲碎了,直接倒入口中,那是他的专利,别人不会有任何意见。我比他大一岁,天天看着他站在鸡窝前仰头一饮。他后来的确长得很高,大大超过了父母。
隔壁家失去了小哥哥。等到我家哥哥出生时,他有了一个极为宝贵的乳名——“香”,还因为这是父母结婚6年后首次结果,真是双重的“香”啊,更由于“香”出生于饥荒年代,我妈坐月子靠的就是一铁皮桶装的十斤大米,那就是月子里的全部营养,这“香”就更加宝贵了。等到“香”长到能劳动的一天,他下了班,我妈端了一碗红薯给他:“今天没做饭,只有红薯。”他端着一碗红薯躲在角落里掉眼泪。“香”一直是父母的掌上明珠,当然是受不得委屈的。直到三十多岁时在我面前重提往事,他还哭得稀里哗啦。
隔壁家的老四,毛崽的弟弟,当然也是极其宝贵地长大的,当年在小学宣传队,跳亚非拉人民团结起来的舞蹈,因为长得比一般人高,老四被派去演非洲黑人,脸上要涂满黑色油彩,彩排的那天,他委屈地哭得稀里哗啦。我在一边看着,很同情他,却没能力帮助他,——这有什么呢?多么好的体验!可没老师来开导他,想来我们的教育在很多时候都是一片空白。
毛崽的大姐,也是个美人,青年男子见了,必然要多看几眼。我妈一直说,小刘最怕老大了,老大见了小刘就要瞪一眼。这话从我左耳进右耳出,不知什么意思。现在想来,一定是小刘盯着人家看一付流口水的样子才这么讨人嫌。
我和老大的关系,就是看电影的时候,站在边上,等她背上的毛崽下来,再背着我看一小段,《英雄儿女》太好看,我可以站着听,耐心等着背我的那一轮,看一小段王诚和王芳,还有那两位和蔼可亲的爸爸。再就是她在勾花做手工的时候,我站在边上细心观摩。
毛崽的二姐,不光漂亮,还心灵手巧,会做各种玩具,我和她的关系,就是脱离她的姐妹,一起偷去看电影,最是快活,好像我比她的亲姐妹还重要得多。
当然,毛崽是我最重要的伙伴,我们一起唱歌跳舞,一起探索未知。比如我们争论怎么看钟,我说看长针,她说看短针……
是的,我家里也是有姐姐的,小伙伴告诉我说徐妈说我姐不是我的亲姐,我听了感到好笑,不是亲姐是什么姐呢?当年我还想不到有其他的。
后来我慢慢听出来了,姐姐叫我爸——“叔”。我开始问大人,为什么叫“叔”,他们只是瞪我一眼,我明白了,这事是不能提的,被多瞪几次之后,我就再也不问了。
瞪眼在当年十分流行,是一种极为有效的拒绝方式,虽然形式极丑,却相当明了。讨厌对方时,把眼白尽力地展现出来,并将黑眼球移至眼钭上角直至不能再上去为止。
我家这排平房一共在井下失去了四位男性,其中三位出自同一家母亲的前后两任丈夫和女婿,前辈的事故发生在我和毛崽出生之前。我和毛崽的童年是很快乐的,大人的阴影只在大人心里,我们小孩子的天空,因为大人的庇护仍然阳光灿烂。我们做什么都要比赛,下跳棋,打毛衣,吃瓜子,把瓜仁剥出来放在凳子上排队,看谁排得长,然后再一把包进口里。我们在宣传队永远站在一起,因为我们长得一般高。她初中毕业就进了农场,后来成了煤老板娘,现在住在上亿元的海边别墅里。我们隔了三十年没见,去年她打电话给我说:“我们是自家人!”让我好感动,她的情商果然比我高。
我家搬离平房已经三十年了,平房已变得面目全非,以前的菜地树木被层层的房屋和围墙替代,连公共马路都被两边的住户蚕食几尽,留下窄窄的巷道,形成各种奇形怪状的碉堡,有些地方干脆彻底把路拦截断,成了断头路。也难怪,没有统一规划,半个多世纪一代又一代人长大成家,繁衍生息,在原有基础上,各自为阵,借靠着墙,不断扩建,房子连着房子,最后形成无序地龙,连看到一堵过去熟悉的没被遮蔽的墙都让我惊喜,只是发现多了好多柚子树,结满果实,那是谁种的呢?
如果未来的人们参观煤矿遗迹,除了那些矿井,还应包括这些地龙式的房子,这些碉堡式的房子,用于考证那个年代人们的生活方式和状况,那些未来人难以理解的生活方式,—一在半个多世纪的漫长时光里,也在宇宙的转瞬之间,几代煤矿人用他们的血肉,改变了地球的面貌,他们真正做到了改天换地!
在地球的某个角落,生长于煤矿的你,在某个发呆的瞬间,或梦醒时分,那些邻居妈妈们的音容笑貌、童年小伙伴的欢声笑语,一定会浮现眼前,萦绕耳畔,存留心间!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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