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荷塘“人间暖情”征文】有牛的日子(散文)
一
小时候贪玩,老不爱写作业,奶奶嗔骂我时常常就会说:“你若不好好念书,将来长大就是个打牛后半截的料!”奶奶的话,其实我当时根本听不懂,但对她话里面提到的牛倒是非常的熟悉,因为那时候出于孩子的天性,我对生产队养的那些牛已是喜爱至极。在我的眼中,每个牛都有着炯炯有神的眼睛、宽阔湿润的鼻子、重复嚼动的嘴巴、高翘弯曲的犄角、圆鼓肥壮的肚子和来回摇摆的尾巴。
家里老院子的西北角盖有一间瓦房,不太大,房子正中间放置了一座石磨子,当村子还没有安装起磨面机时,全家人吃的麦面都是在石磨上磨成的。石磨由两块圆型紧紧拓叠在一起的盘石构成,色泽黝白鲜亮,表面刻凿着深深的斜石纹。上边那块磨盘的旁边,用铁丝扎着一根约两米长的木杠,通过给木杠的用力,就能牵引着磨盘顺时针重复转动起来,在不断和下边那块静止的磨盘相互磨砺中,磨碎的面粉随之在磨牙缝隙处徐徐落下。磨盘很重,人推起来很费劲,所以磨面时父亲都会向队长借用队上的老牛。
父亲很憨厚,每次都能借回来那头老黄牛。老黄牛四肢粗壮,比我高出很多,“国”字头上的一双大铜铃眼显得憔悴黯淡,嶙峋突兀的骨骼清晰可见。父亲准备好一大桶面汤,拌进些麦麸,先让老黄牛美餐一顿,再用扫帚仔细清理一下牛身后,便牵牛入磨房上套。牛轭头的前部“Ⅴ”字型卡在牛的脖子和脊梁的交汇处,后端就系在那根木杠上。给牛眼蒙上用旧衣服做成的像眼镜一样的“安眼”,就能预防牛转圈时发晕,给牛嘴套上牛罩笼,是防止牛拉磨时偷吃。当父亲做这一切时,老黄牛很乖巧站着。奶奶一遍又一遍地清扫完石磨,倒上麦粒,父亲搬进来一个大木箱,拿出筛面的竹筛萝,给木箱里放置两根光滑的木撑桄,让筛萝在上面来回拉动中,面粉便被筛漏在了箱底。
“吁――走――”父亲的一声吆喝,牛拉起石磨开始旋转起来。在“滋滋、滋滋”的蹭磨声响中,父亲一边给磨眼处添料,一边把磨出的麦麸和细面的混合物递给奶奶,奶奶倒进筛萝后不断摇摆一阵,最后又把筛萝里剩余的粗麸送给父亲重磨,如此的机械操作多达几次,面粉终被筛漏在了木箱的底部,虽不是很白,但甜甜的麦香味弥漫在了磨房间。
第一次和牛零距离接触,我异常兴奋,跟在牛屁股后,双手扶在木杠上,时而拉拉,时而推推,有时还吊挂在木杠下面荡秋天,在父亲的喊叫中,让老牛拉着我转圆圈。每次磨面都是一大袋,太少了,父亲说都不够塞石头缝。几个小时后,父亲累了去喝喝茶,奶奶腰疼了去收老母鸡产的蛋,我转晕了可以看看小人书,可老黄牛却一直没有停歇地拉转着。看着老黄牛又累又饿,很是可怜,我总想上前取掉牛嘴上的罩笼喂它一大把麦麸,但被父亲阻挡住。我问父亲:“牛为啥干活这么踏实?它的劲为啥这么大?”父亲说:“你往后长大了就会懂得的。”
二
十几年后,我高中毕业回家。在院子南边的窑洞墙壁上悬挂着一副牛的旧笼统,是父亲在包产到户时从队上拿回来的。我知道,父亲干了一辈子农活,心里想着能有一头自己的牛来喂养。
到九二年初时,我总算才给父亲买回了一头便宜的小母牛犊,年龄约有半岁多点,身高比我矮过一半,体轻如一只山羊,感觉一搂子就可以把它抱起来。父亲如获至宝,他用一把干草连引带哄的让小牛就跟着他进了圈,至此也就开始操劳起他后来长达八年的喂牛生计。父亲喂牛很上心,白天拉出拉进的从不厌烦,晚上睡在牛窑添草加料,垫圈的干土打击得细碎如面,干草铡切成寸丝半粟,隔三差五地用铁刨梳理一回牛毛,一月半载地给牛灌二两菜油滋润肠胃。
半年后,经过父亲的精心喂养,牛脱胎换骨变了模样,骨架发粗发壮,皮肉把身上凸显的肋骨包裹得圆溜肥胖,茸毛亮油生辉,再过了两个月,父亲就把那个旧笼统给套上了,开始让它驮上轭头学着犁地。第一次犁地是麦茬地,地很硬,牛站在地头仰着头,脊背处跨着月型的轭头,那儿毛发稀松但很厚实。当木犁深深插进泥土中,套绳就紧绷成了一条线,牛在前头走,父亲左手拽着牛绳,右手老轻提着犁柺,把犁沟控制得很浅。父亲的嘴里时不时发出“喔――喔――”的声响,像是一首单调的民歌,飘荡在田野上空。歇下来的时候,父亲一边摩挲着牛背,一边给牛说说话,牛转过身来,用舌头不停地舔着他的手,偶尔会发出长长的“哞——哞——”叫声,我知道,那是它为承受沉重而发出的无奈叹息声。
农民有个讲究,役使牛耕地时都喜欢套上双套犁。当家里的母牛养到六岁的时候,不知不觉就已产下了三头牛娃。每到牛娃长大卖出时,母牛似乎提前有了一种预感,先是惊慌失措地在圈里四蹄乱跳,然后一整天不吃不喝,吼叫个不停,叫得人心里挺难受的。父亲为了满足能套起双套犁的愿望,便把头一窝犍牛娃留着,把它喂大后就让它和老母牛一块去双套拉犁,结果每次套起的双犁和别人相比并不快,老母牛一个劲地负重朝前走着,把小牛的套绳挫趸得松弛沓软,老母牛一个默默地独自拉着沉重的犁,父亲看到此情景,感叹道:“这是母牛护犊子啊!”
在父亲的手里这头牛养了快九年,直到父亲慢慢衰老了,牛也开始变得行动有些迟缓了,走路姿势一天一天变得趔趔趄趄了,肚子两边凹进去很多。父亲叫来兽医诊断,兽医说:“牛老了看不好,还是卖了吧!”牛贩子来了,父亲说:“不要杀了我的牛!”“肯定不杀!肯定不杀!”贩子连声承诺,父亲再没有言语。他取下牛头上的旧笼统,又挂回牛窑墙上那个熟悉的位置处。蓦然间,我看见父亲有泪流了下来……
此后每想起有牛的日子,我的心里总是沉甸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