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荷塘“人间暖情”征文】走近草的世界(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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葳蕤的草,枯萎的草;径自生长蓬勃冲天的草,随风落叶四下飘零的草;站着的草,堆着的草,折断的草;沙漠寂静中的,泥土干涸间的,田野地里偷生的,水泥裂缝冒出的,从岩石缝隙拼命挤出来的;高大蓬松的、低矮俯地的,开花结实的,根须扎向深处的,村庄附近寄生的,荒野天地自生的;从春天到秋季完美生长的,坚韧地沿着戈壁边缘和公路两旁生长的……
我不知道这世界上到底有多少种草,但是曾浪漫地预想过,人有多少,草就有多少;草有多少,人就有多少,就像天上的星光,你无法数清和计量出来。草,肯定是人类以最近的距离能够切身接触的一种最简单、最渺小的植物;同样,草也如同人那样,具备一份杂糅着生命肌体和精致细密的内在世界,只是我们无法同它们融为一体,难以体验和述说而已。
地球上,人类正与草类一起,共同组成了一个重叠的生命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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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止一次逃出厚实得透不过气来的城市,我信步越过很多的草地,让自己像船帆一般从绿色中优雅地趟过。它们像一片海洋,像一片绿毯。我融入其中,也置身其中,最终成为它们之间的某一份子。
十年前的那一年,我用掉一年的时光贫困潦倒地跑入山里,完整地守护了一份独自的寂静,奢侈地出入阿尔泰山之间。从前山到后山,从左边的河到右边的路,从山里的人家到向山外一路的泥泞小路,自由自在,浪子般走入并淹没在一座被绿草重重包裹的古老村庄里。
这是一座由超过五十五座被草披挂的山峦、一百五十五条绿草茂盛的沟壑和三百五十五条涮着草丛气息的小河小溪隔开的草类世界,一代代生活的蒙古族图瓦人、哈萨克人、回族人、汉族人和少量俄罗斯人聚焦起来的自然村落。在村庄里,我用行走、骑马、说话,读书、写作和思考的消磨方式,守着铁皮炉子,隔着玻璃看窗外,急不可耐地等待着村庄自己的春天。从十月份开始,在熬过接近半年的时光后,终于进入了这一年的六月,伴随着一场敖包节,正式地进入了有草旺盛的季节。
我学着当地干部的样子,敞怀露胸,背着两只手。有时一只手里会拎一块砖茶,另一只手抓着一包方糖,有事没事到家境富裕点的村民家里乱窜,进门之后犹如回到自家一样,一屁股坐下,然后就是大碗喝酒、大块吃肉,鲸吞般喝着浮着一层黄色酥油的奶茶。
女人们把饭菜做好端桌之前,男人们有充分的时间表演各自的才艺,我会学着男主人的样子,先脱了衣服、鞋子上床坐着,接着就结结巴巴憋着气场,装出一本正经的严肃相,说起男女之间黑夜里才有的暧昧的笑话。
人本来就应该像草那样去自由生活,该到哪个季节就做那个季节的事情,遇到什么地方就在那个地方落籽生根,愿意怎么长就怎么长,长成什么样子就是什么样子。反正不管是长歪还是长直,即使长得再好看的草,都注定要被宽大的钐镰轻松地拦腰割断,然后去铺畜圈、去填炉烧火,或是堆在野地里迎风沐雨,任孩子们爬上爬下,再不济事就是扯了去喂牛喂马。天荒地野间,自由自在地活一季,听风看月晒着太阳。
漫天遍地的草,给予山里人的恩惠,要比给予山外人的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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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轻时代,我就开始喜欢看苏联作家肖洛霍夫的《静静的顿河》,这是我们这一代人无法释去的情怀,其中最爱读的就是描写俄罗斯人秋天住在草场、打草唱歌的篇章。深蓝色天空下,扎着花头巾弯着身子在草丛间做饭和唱歌的姑娘媳妇们,还有穿着花格衬衫敞开领口从容挥舞着大钐镰的男人们。主人公葛里高利和情人阿克西妮亚之间原始野性而又执着的美好爱情,就悄然地勃动和爆发在这种无比安静的草原之夜,最终悲惨地以生命的失去为代价,消逝和结束于安静的草原上。
在我长到十五岁时,不管学校放假与否,我都要缠着父亲坐着四驾马车跑到离连队十几公里外的野草沟打草,因为我们家正养着几十只粗毛母羊和几头黑白花奶牛,一到冬天饲草用量就很大,填它们的胃口就像填一个无底的深坑。每年都要早早地贮备不少的草料,用以防止它们瞎胡闹腾。每年夏末秋初之际,放牧人家的男人们都要全体出动,带着老婆儿女,坐着吱呀乱响的胶轮马车去准噶尔盆地边缘的野草沟打草。长满草的沟里,有大大小小天然泉眼,自然就生长着很多说不出名字的草。
平坦的戈壁下,布满着一条条平坦的野沟。沿着沟底蜿蜒向前,山坡脚下神奇地生长着大片的野草,白芦苇、绿湖草、芨芨草、蒲公英、野荠菜、蓬蒿草、狼尾巴草,还有灰灰条、黄花苜蓿、黑头草和其它不知名字的野草一起,组成了一个庞大的草类世界。野生草丛的生长,密织般交错在一起,有成团成片的,有单打独斗的,有间杂着不同草棵的。这些草之间也有着巨大的差距,有高有低,有粗有细,有硬有软。根扎在离水源近的地方,草就自然长得很高。这类草都比我的个头要高,硕壮健美,自然天成,极像野生草类世界里的贵族子弟。离水远一些的地方,放眼看去长得很低、很弱,可怜兮兮的,有些草甚至像一丝绿色绒毛那样,紧紧地趴在地面上,汲着泥土里微弱的水分。
打草那几天里,几家人会选择有水的地方,挤成一团,搭起各家的草棚安营扎寨,被褥衣物、蔬菜食品和劳动工具放在棚内。棚外空地上,每家门前都有一座用黑色石头堆起的灶炉,炉上放着有把的铝皮壶和无把的铁锅,外表一律被柴草烟火熏得黑亮黑亮的。
出发前,我会模仿大人的样子,收拾出自己打草用的钐镰。这一把比我还要高出一个头的大家伙,长把的中间箍着一个半圆的木圈,这是用来抓手和用劲的发力点。初用时很沉重也不顺手,等用了上半天以后,它会变轻、变滑,变得通起人性来。渐渐地我能眼到手到、镰到草倒,草能打得多一些。打草是一件属于男人的繁重体力活,张开双臂左右甩着,镰刀响起沙沙的节奏声。等到浑身大汗淋漓,身体会轻盈透明起来,变成一条条清澈见底的小溪流,心情顿时会像羽毛那般,升起和飘扬在大地天际之间。有时,劳动确是一件充满愉快的事情。喝茶休息的间隙,我会用砺石把铁镰的刀刃磨得锋利,再抡着小铁锤一下一下把锋利的刀刃砸出连续的极不规则的锯齿状。这么一收拾,即使刀口前的草再硬,草也不容易滑走的。
我们家所在的连队虽然人不多,却来自很多的省份,山东、河南、四川和甘肃的最多,广西、江苏、湖南、湖北也有一些,年轻人多一些的就是从上海、天津支边的知青。他们都会在打草的时候,用嘶哑或嘹亮的嗓子大唱大喊自己家乡的歌曲。狭窄不宽、曲折伸向远方的野草沟里,会响起来自中国天南海北的曲调,或高或低,或亮或沉。
虽然我爸爸是来自山东鲁西南的大侉子,自己肚子里没有什么文化油水,却总要在出发前带上一把做工粗糙的京胡,又拉胡又唱歌,很是开心快乐。吃饭前,我爸爸就会从花布袋子里把胡琴亮出来,煞有介事地表演起来。他把自己会拉的曲子一首一首地拉给大家听,然后一首一首地等着粗糙的掌声。我知道,他内心里是特别想得到大家热情赞扬的。
那些年我们拉回家里的草,一律闪烁着金黄色的亮光,宛如黄金一般被高高地堆放在羊棚牛圈的一角。这些健康富有营养的野草,除了供我们爬上爬下欢笑玩耍以外,还能让几辈子的牲畜们繁衍生长,享用一个又一个漫长无聊的冬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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茂密的草丛间,各种各式的昆虫、小兽和其它人类并不知晓的动物,用一生的力量以种种翻越攀爬的姿态,吮吸着露水和泥土带来的腐植物,完成着它们生长求生、聚集联谊、繁衍交配、生育死亡的全部过程。
那一年,在大山深处的这座村庄和附近几个同样深锁群山之间的村落里,我目睹到着草的诸多功能,草与人的生长之间构成的无法言说的隐秘关系。村子里有一种日常的食物是酥油,用复杂的揉搓从牛奶提练出来的,它金黄、细腻,透着一种草的气息。有一种可以喝的酒,是用牛奶发酵后蒸出来的,清淡却后劲十足,把人一个个醉到在地。
世代生活在边地的牧民们,草木饱含着神灵,几乎人人都有爱草的风俗。你可以割草,却不能拔草;你可以多恨一个人都行,却不能用语言和文字去诅咒草原,甚至不能用脚去碾压草丛。割草能让物有所用,拔草就是毁灭生命。人离开草能活,可是草仍然离不开人,这是草对人的爱情。整个冬天闭着没事时,我便找到村长,和他坐在黑暗的木屋里,趁着火光的温暖一碗一碗地喝着奶酒。他严肃也幽默,他平庸也崇高。他说,整个村庄都是用奶水喂大的生命,他也一样,除了父母的给予,剩下的就是草让人享受到的生命。我喝多了,半蹲着身子,雕塑般地抓紧他的手,把脸贴近他,大声地告诉他,我们都应该感谢的神灵,除了感谢牛羊外,更要感谢村庄外、大山草场上遍地的无名野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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铺满新疆广阔空间的大戈壁滩,往往会给外人一种生命寂静、万物死亡的印象。
其实不然,有很多草籽花果就埋在泥土的表层里,往往一场大雪的融化、一场突出其来的暴雨,或是某个人某头牲畜的一泡尿水,就让戈壁上顿时生长出许多多谁也不认识的草。这些老得像化石一样的植物,早早地就留在这儿等待某一次偶尔降临到头上的水。准噶尔盆地的边缘,有一种特别细小的草,生长急促而且周期极短,我叫不上它的名字,却觉得它让人怜爱。冬季未过,春风稍临,寒风料峭之中,它们不知从哪儿得来了劲头,赶在万物生长的前面,不顾一切地露头长芽、拼尽性命地抢着生长起来。最后,长到不足一拃的高度,就停滞在春天阳光明媚的时刻,彻底地终止了自己这一季的生命。在它们活过一生的概念里,生命的时间只有杂风夹雪冰雪的这么几天,就是借着牛蹄踩过后留下的一窝窝雪水,趁着鸟兽尚未光顾的间隙,竭尽全力地完成了自己生命的旅程。
更多的是新草覆盖着旧草,衰草在季节里枯黄隐去。它们的根须在贫瘠的泥土里绞织在一起,清晰地分离出新旧的深浅和生死的界限,实现着一代生命对下一代生命的交替。
我甚至大胆地预想,每一株草都是一部人类季节更替的宏大史书,甚至比史书的文字所能记录的情节更详细、更具体、更氤氲着一份温暖的肌肤之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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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同人类,草当然也有江湖与宫殿之分。
公园里的草,街巷边的草,别墅花园里的草,机关门前绿茵的草,甚至是贵族们挥杆潇洒的高尔夫球场和强健者奔跑自如的足球场等,那些享受尊贵资格和具有挥霍意味的场所里,因为身份的高贵而移植的草,注定着草的命运。被修饰和基因改变过的草,自然会与疯长在旷野里的草、流浪于荒野中的草、院落角落里的草、夹在庄稼地里偷生后注定会被人拔掉的草,有着天壤之别。
可是谁又能阻挡住草的无限蔓延。地下的根须,地面的草茎,风中的叶片,四处飘落的草籽,草的生命是它们自己的东西,从不为人类的意志而左右变更。它在自由中才有快乐,春天是它碧绿的梦季,夏日它在快乐里醒着,秋天它会落地入土或被人类收割、被兽畜啃食,冬天它又在雪原之下重生希望的开始。草,自由自在,随风随雨,本来就无国界之分、无尊卑之别。
以游牧为生的哈萨克人在外嫁女儿的送嫁习俗里,往往有“隔出七条河流”之说,寓意着女儿的婆家要有七个村庄那么远的距离,其实还标注一个绝对的条件,就是要隔着七片无边草场的遥远,母亲和女儿从此便各自身居草原的两端。这是哈萨克女人的命运,也是草给予人类的醒目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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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海向东走,莽草向西望。
生与死的问题与草无关,一片草丛今年才衰老死去,另一片新鲜的草明年又长了出来;这一季的草没了,成为火和动物肠胃里的热量,然而它的根还扎在泥土的壤隙间,终会在另一季节带着热烈和激情重新冒出嫩芽,绿色人间。
二〇一八年十二月十三日写于乌鲁木齐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