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柳岸•往事】圆梦(小说)
一
嘉林在深不见底的水里,一条一条地往外抓鱼,鲫鱼、鲤鱼、三道鳞,大而肥美。他一条条抛向岸上,鱼在空中划出一条条优美的弧线,然后落在嘉林想要落到的地方。说来也怪,嘉林平时不会游泳,可今天,自己竟能在水中自由自在地游荡……他突然感觉胳膊一阵钻心地疼,像是被水里的什么刺了一下。
嘉林醒了,老婆莲子的手还掐在他的胳膊上:“都什么时候了,还不起来?”
莲子看着嘉林睡梦中一脸的喜庆,甚是疑惑:“又做什么美梦了,梦见哪个妹子了吧?”
嘉林翻过身,脸贴在枕头上,缓了一会儿,终于从梦中完全清醒过来,然后折尺般一节一节拱起,登上裤子,套上短袖。做了个抓鱼的美梦,尽管梦醒一场空,但心里也非常受用,说不定真的会有什么好运在等着自己。
“我梦着抓鱼了,都是些大鱼!”嘉林饶有兴致地冲着老婆挤着惺忪的眼睛。
“咱们又要有好事了?”莲子也美滋滋的,“能有什么好事呢,孩子还小,离考大学还远着呢,能捡着钱吧,还不现实,巴不成能把你的副镇长扶正?”
莲子一边往上拾掇饭菜,一边和正在洗漱的嘉林探讨这个美梦究竟能给他们带来怎样的惊喜。
嘉林大学毕业就考上了公务员,先是在财政所干了几年职员,然后晋升了所长,三年前又提拔到了副镇长的位子,一路顺风顺水,春风得意,在镇政府被公认的潜力股。
“这都不是不可能的。”嘉林津津有味地吃着酸菜包子,加上一块炖豆腐,急急地塞进嘴里,忘了是刚出锅的,烫得他嘴里“啧啧”地响,豆腐在嘴里翻滚了若干个回合,才勉强咽下。
二
嘉林住的这个小镇,横竖两条柏油路,像切豆腐似的把这个小镇切成了四块。嘉林只要花上十来分钟,沿着南北走向柏油路的一头,穿过十字街,就到镇里上班了。
嘉林一年四季都这样走过,今天也不例外。
街道上的行人,稀稀拉拉地来往。路两旁的商店、小吃之类早早开门迎客,但此时还很冷清,只有站在店外翘首企盼的店主。
人们向嘉林殷勤地打着招呼,那满脸的笑容仿佛凝固在脸上,把嘉林送出老远。人们仰慕嘉林这个在困境中苦苦挣扎、最后脱颖而出的农民的儿子,但也有个别持不同观点的认为,嘉林如果不娶莲子做老婆,也不会这般仕途平坦。但这些不同的声音并不影响嘉林在这个小镇上的人们心中的形象。嘉林在凝固的笑脸中穿行。他信步在这里绝对有一种优越感,他的这种优越感化作了一种自信,这种自信,体现在他那笃实而富有节奏的脚步上,体现在两只胳膊上,一只夹着棕色的皮包,手紧紧地抓着它的边缘,一只手紧握手机,胳膊小幅度而坚定地摆动,更体现在那张年轻的俊脸上,浅蓝色的短袖把这张俊脸、黑而亮的短发衬托得光彩照人。
十字街旁拐角处有个彩票站,一对中年夫妇长年在这里经营。嘉林想到梦里抓鱼的事,拐了进去,随机买几注双色球一试手气,或许美梦成真。
嘉林从彩票站出来,看见老柳头远远地走来,嘉林冲他扬了扬手:“喂,半仙,来。”
老柳头平时在镇上给人家看看风水,算算卦,神神叨叨,人称柳半仙。嘉林平时爱和他取笑开心。
“嘉林镇长有何吩咐,算卦啊?”老柳头来到嘉林近前,弓着腰,把干瘪的脑袋伸向嘉林。
“还真让你猜着了,我做梦抓鱼,什么兆头?”嘉林望着老柳头。
“领导,这梦好!”老柳头手捻着山羊胡须,喉管里好像堵着棉花,声音低闷而遥远。
“怎么个好法?”嘉林问道。
“嘉林镇长是在水里抓鱼?”老柳头的仅有的两颗门牙明晃晃地晃动着。
“在水里漂着,抓鱼。”
“嘉林镇长要高升啊!”老柳头竖起了大拇指。
“去你的,我可不信这套。”嘉林冲老柳头笑了笑,转身走了。
老柳头望着嘉林魁梧的背影,弓着腰,一颠一颠地走了。
三
嘉林在办公桌旁坐稳,首先是打开手机,点开工作群,党委秘书发的一条通知赫然映入眼帘:今天下午二点,县组织部来考察干部,副科级以上接受考察。
嘉林的心一动,这边刚梦到抓鱼,上面就来考察干部,好像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组织部门一考察干部,人员就要动。自己才三十二岁,学历高,这种优势不然而喻。嘉林揣摩着考察的内容,寻思着,怎样用谦虚的口吻谈出自己的成绩,对于其他考察对象应该怎样评价,才能体现自己对工作、对同志的一种高度负责的态度。嘉林深思熟虑着。
“嘉林看到考察通知了吧?”镇党委刘书记进到嘉林办公室,打断了嘉林的沉思。
“看到了,刘书记。”嘉林赶忙站起身迎刘书记。
“咱们县要选一些年富力强的干部充实到决策层,”刘书记的手按了按嘉林的肩膀,示意嘉林坐下,“像我这样的年纪,可能要被一刀切,你要好好准备一下,很有希望的。”
“刘书记年龄不算大,正是大有作为的黄金时段,咱们党委离不开您的领导啊!”嘉林小心地应对着刘书记的话语。
嘉林送走了刘书记,考察前领导对嘉林的一番话,嘉林当然明白了,在给每个人传递一种信号,也是一种提醒,对于老大的考察大家一定不能有杂音,这既是维护刘书记的核心地位,维护党委的整体形象,又是在维护自己的利益。这些利害嘉林了然于心。
八点的阳光斜着射进屋里,把嘉林的办公室分成阴阳两部分。嘉林坐在阳光不直接照射的地方若有所思。自己走在路上,老百姓羡慕恭敬这个副镇长的头衔,自己也在人们赞许的目光中飘来飘去。可是走进镇政府的院子,就知道这个副镇长半斤八两了,这个位子离决策层、权力中心还很遥远,副镇长充其量就是一个跑龙套的,在外人眼里,能到跑笼套这步已经很不容易了,但嘉林却认为,如果到不了决策层而一直跑龙套,那才叫生不如死。就像一位中途等车的旅客,目睹着一辆辆列车不断地经过,而自己干着急,却总也坐不上一样地折磨着自己。
嘉林又继续着自己的思路,他要认真对待,即使一点点的疏漏,就会导致前功尽弃。而机缘往往是稍纵即逝。自己优势明显些,也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罢了,往往事情的结果,就像欧.亨利小说的结尾,是很难令人预料的。
四
五点下班,几位同事留嘉林吃饭,嘉林谢绝了,今天组织部门刚考察干部,在这种场合,议论的中心肯定是关于考察这方面的,嘉林要避免这种场合,他的小心很有必要。他早早地回到了家。莲子中午听说下午考察干部的事,下午用微信一个劲儿向嘉林打听,嘉林只给她回了“考察完毕,一切正常”。
莲子一看见嘉林下班回来,急急火火地迎了出来:“咋样啊?”
“考察完了,结果没公布。”嘉林进屋了。
莲子也跟进了屋,瞪着眼睛在斜躺在沙发上的嘉林脸上仔仔细细地搜寻着什么。
“考察结果不会当时公布,也不可能当时出结果,全县都考察完了,才能确定人选。”嘉林知道莲子替自己着急,如此说道。
“嗯嗯,”莲子应道,“做梦抓鱼,哪有这么巧的事,我看八成差不多。”莲子盯着嘉林的脸继续探寻着。
“全县副科级以上都考察,入围的却只有十名八名的,可想而知难度了。”嘉林说的倒是实情。
但莲子却深信不疑嘉林是最优秀的,一定会脱颖而出。
外面的铁门“咣当”一声,莲子循声望去,看到有人进院了。
“有人来了!”莲子叫了一声,迎了出去。
嘉林也一下从沙发起来,迎到里屋门口,来人已经进来了,六十岁光景,胡子刮得很干净,宽阔的脸越发显得棱角分明了。
莲子让座、沏茶倒水,好不殷勤。
“我家嘉林,纯属热心肠,谁找办事,只要想办法能办的,就没说的。”莲子一边忙活,一边向来人介绍道,“不论是批宅基地、独生子女证、户口方面的,没有我们嘉林办不了的。”
“我见过你,你是哪个村的,我怎么想不起来了?”嘉林望着来人说道。
“我是丰收村的曹老大。”来人欠了欠坐在木凳上的身子。
“对对,丰收村的曹老大,会木匠活!”嘉林拍拍脑袋。
“嘉林镇长,我来不是求你办事的,是反映个问题。”曹老大坐在木凳上,叉开双腿,两只粗糙的手按在大腿上,“我们丰收村村长套取国家大豆补贴。”
“你怎么知道你们村长套取国家大豆补贴?”嘉林先前一脸的阳光,此时就像云彩遮住了太阳,立马阴暗起来。
莲子的热情也一下子降了下来,转身去了外屋。
“他今年只种了二十亩地的大豆,却报了一百亩!”曹老大有板有眼地说道。
“这样的事不归我管。”嘉林从沙发上站了起来。
“我寻思你是农业镇长,找你反映准没错。”
“应该找书记吧,或者找大镇长。”
嘉林送出了曹老大。莲子望着外面的曹老大,一脸的不屑:“人家多报少报,与你什么相干?”
莲子和嘉林躺在床上,月亮下半夜才能出来,屋子里黑漆漆的。莲子一个劲地唠叨,问这问那,全是关于嘉林干部考察方面的。她终于拥着嘉林宽宽的肩膀睡着了。嘉林看不到莲子的脸,但却感受到了她的气息,轻轻地扑在嘉林的胸前。每每议论到关于嘉林仕途方面的问题,莲子都不会忘记提到她的舅舅,嘉林由衷地承认,是莲子的舅舅——县财政局的副局长给了自己良好的开端,自己有了今天完全是他给予的。
嘉林大学毕业的第二年,考上了公务员,被分配到这个镇的财政所任职员。某次,县财政局主管乡财的黄副局长接触到了嘉林,嘉林并且得到了这个黄副局长的赏识。嘉林受宠若惊,欣喜若狂,因为这个黄副局长在财政局主管着乡村建设、扶贫项目等,手握重权,手眼通天。很快,黄副局长就把自己的外甥女许给了嘉林。结婚第二年,他就被提拔上了镇财政所长。
结婚七年,嘉林从没和莲子发过一次脾气,事事依顺着她,对她百般呵护。莲子在嘉林面前每每提起舅舅,就会满脸的自豪感,尽管她舅舅去年已经退休,嘉林也最大程度地表现出一种认可,就像一位基督教徒面对十字架的那种绝对虔诚。
明天是双休日,自己应该去县里,找人打探打探,见机行事,不闻不问,无异于坐以待毙。打定主意,嘉林也慢慢地进入了梦乡。
五
嘉林只要花上十元钱,坐上每间隔两小时一次的客车,经过二十几分钟,就会到县里。嘉林一下车,就给在组织部和政府办上班的两个高中同学打电话,约他们中午吃个饭,一来小聚一下,也顺便掏掏底,虽然他们还没有掌握实权,但底细还是能摸准的。可惜,两位同学都没在家,一个陪领导出差,一个双休日去外地看母亲了。
嘉林漫无目的地在大街上游荡,街道上车水马龙,女士们穿着短裤,打着花伞,遮住了毒辣辣的太阳,远远地望去,人行道上涌动的花伞就像水中绽开的荷花。大小店铺的门前,塑料手掌“啪啪”拍得山响,招揽着来往的顾客。满街的人在涌动。但这里不同于嘉林那个小镇了,这里没人和他打招呼,更没有那凝固的笑容。在这里,嘉林昔日的优越荡然无存了。
嘉林忽然想起昨天的彩票,他走进一家彩票站,但很快就出来了,这种一夜暴富的想法太不切合实际了。街道两旁的垂柳庇护着实在受不了烈日炙烤的人们。嘉林也向一颗柳树靠了过去。正巧,树荫下席地而坐一位六十多岁的老人,安然地注视着来来往往的行人。下面铺了一张淡黄色的布,中间赫然地画了一个阴阳鱼。上面压了一把戒尺,两本书,其中上面的那本嘉林看清了,是《周公解梦》。
此时老人的摊前还没有人光顾,嘉林凑了过来,老人注视着来人,没有言语。嘉林蹲在老人的对面:“老人家,解梦啊?”
“批八字、吉凶预测、相面、周公解梦,无所不能。”老人嗓音洪亮,具有穿透力。嘉林暗暗佩服老人有一副好嗓子。
“那我解梦吧。”嘉林问道,“多少钱?”
“钱是身外之物,我解梦与你,凭您赏,多少无所谓。”算卦的老人有一种道骨仙风的韵味,“说说你什么梦?”
嘉林笑了:“前天晚上,我梦见在深不见底的水里抓鱼。”
算卦的一手拿戒尺,有节奏地拍打着另一只手,双眉紧锁,双目微睁,沉吟了半晌:“男人梦里抓鱼将大祸临头啊!”
嘉林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么什么,你说什么?”
“男人梦里水中抓鱼将大祸临头!”算卦的半睁着眼,并不为嘉林的表情所动。
“抓鱼怎么还能大祸临头?”这种解梦结果大大出乎嘉林的预料。
“请问,这样的解梦结果有什么依据吗?”嘉林刨根地问道。
“哈哈哈……”算卦的宏亮的笑声仿佛震动了头上柳树的叶子,“年轻人,梦由心生,哪有什么根据,信者为有,不信就无。”
算卦的一语惊醒嘉林,他右手拍拍自己的头,笑了。加林站起身,扔给了算卦的十元钱,走了。
嘉林漫无目的地满街游荡,临近正午,又渴又饿,就近走进了一家兰州拉面馆。里面稀稀拉拉地做了几个人,正在吃面。嘉林也要了一碗,他在等面的当口,进来两个中年人,一高一矮,两个人坐在嘉林的对面,要完面后,接下来的谈话使嘉林大惊失色。
“知道吗,原来财政局的黄建民摊事了。“高个子对矮个子说。
“不是退休了吗?”矮个子说。
“退休了有些事也不行啊!”
“他干那些年真是不一般,他到省厅能要来钱,他管的项目太多。”
“听说是今天九点被地区检察院带走的。”
嘉林一下子跌进了十八层地狱!黄建民就是莲子的舅舅,自己的舅丈人,也是提携自己的恩人。
服务员端上了嘉林要的最爱吃的拉面,嘉林哆哆嗦嗉地拿起筷子吃了两口,他满脸冒汗,放下筷子,把面钱放在桌子上,战战兢兢地走了。
嘉林坐上了返回的客车上,浑身颤抖,头冒虚汗,周围被绝望的气氛包围着。
是的,嘉林一下子感觉完了,四年前,就是他任镇财政所长时,黄建民在省里要的项目,给了嘉林一百五十万,作为养殖业扶贫项目,在黄建民的授意下,分成五户,做了扶贫项目,顺利地揣进了嘉林的腰包。当然,嘉林也拿出五十万,送给了黄建民。这些农户当然都是嘉林的亲属,他们并不知情。
嘉林想起了那个解梦的人,一语成谶!
自己是不是做梦呢?嘉林捏捏自己的胳膊,才确定这是真实的。以往,他以为自己已经木秀于林、根深蒂固了,可现在终于明白了,自己充其量也只不过是一种无根的植物,缠绕在树上,作为树的形象来炫耀自己。突然一阵风,或是一场霜冻,自己立马枯萎了,现了无根的原形。
嘉林做梦也没想到,自己良好的开端,同时也是毁灭的开始。对于这个黄建民,当时自己是怎样的崇拜啊!他说的话,他的想法,他的主意,那时是怎样的深谋远虑,是怎样的令人折服?
嘉林不知在哪里听到了这么一句话,“我们每个人都是自己命运的建筑师”。这话说得多好!以前自己为什么没有一点理解?嘉林绝望地望着车窗外倒去的景色,嘉林真的不甘心,但一失足已铸成大错,人生没有彩排,都是现场直播。
他难过地掉出眼泪。同座的吃惊地望着他。
六
冰雪又覆盖了东北的大地,从那炙热的盛夏来到这滴水成冰的寒冬,仿佛转眼之间,莲子就有这种想法,她早起一会儿,吃点饭,收拾完,又打扮一番,看到镜子里面的自己,变了一个人似的,高高的颧骨,眼角上有了细细的褶皱,满脸冷若冰霜。
今天县法院开庭,宣判嘉林套取扶贫款一案,莲子作为家属,要去旁听,她环顾屋子四周,黯然地走出,她要到十字街,坐上车,去县城法院,参加审判旁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