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姐不是我的亲姐姐。
　　 四姐是我从小玩到大的伙伴。
　　 其实，小时候的玩伴很多，但是随着各自嫁人，都慢慢拉开了距离。这距离，不仅仅来自于空间，更来自于心灵。即便回娘家时偶遇，也是礼貌地问候，礼节性地微笑，哪里还有儿时的亲密无间。我总是感觉周围一堵墙，不知是谁树的，也许是我，也许是她们，也许，是岁月。可是，唯有四姐，在我心里一直是特别的存在，我说不清她对于我来说意味着什么，就写写我四姐的故事吧。
　　 四姐上边有三个姐姐，她生下来时，大大和大娘都很失望，于是，她成了爹不疼娘不爱的。
　　 好在她家有个小脚奶奶，小脚奶奶是包了金莲的，走起路来一摇一摆。小脚奶奶很疼四姐，每晚搂着四姐睡觉，给四姐哼着“小白菜呀，地里黄呀，一生下来，没了娘呀”的老调调。自然，这调调是不能在大娘面前哼的。可是，耐不往哼得多了，小小的四姐学会了。在她呀呀着哼唱着这“小白菜”时，大娘兜头就是一巴掌，死妮子，以后你就真没娘了。四姐哇哇哭着爬向小脚奶奶，从此大娘再也没抱过四姐一回。后来她们家有了小五，是个弟弟，大娘的身边更没了四姐的位置了。
　　 四姐跟着小脚奶奶长大，上了小学以后，每到放学就拿着小镰刀，挎着大竹蓝子，到河滩子里割茅草。茅草长得又高又密，风吹过，发出哗啦哗啦的响声。四姐小小的身子，钻进茅草丛里，在外面沙滩的我，一边堆着城堡，一边扭头看，只能看到四姐的花布衫在茅草丛中闪，偶而还见她挥舞着小镰刀的胳膊，一片茅草紧跟着躺倒。
　　 我一遍又一遍叫四姐，四姐一遍又一遍回答，叫叫，答答，然后两个女娃子咯咯地笑。有时我们也会唱歌，那首“小白菜”总是被我们唱出欢快的调调。等到四姐把草整好塞进蓝子里，我就帮她把蓝子弄到肩上，四姐弯着腰，蓝子和草像小山一样。然后我们唱着歌回家，这时候主要是我唱，四姐呼哧呼哧喘气，偶尔来应一声。可是不管是像林间腾跃的小鸟一样欢快的我，还是躬腰弯背负重前行的四姐，脸上的笑容，都如阳光一样灿烂。
　　 后来，我和四姐一起上了初中。当时，我是以全乡第一的成绩考上的，四姐差点，大娘说她脑子笨，不如早早在家干活得了。四姐咬着嘴唇不敢吭，唇上的血一点点渗出来。小脚奶奶心疼得直跺脚，拍板做主让四姐进了初中校门。那时我们上学要顺着小堤走五六里地，我穿着新衣服背着新书包，兜里装着爸妈给的零花钱，在堤畔杨柳的枝条的舞动中欢呼雀跃，四姐，显得沉默了许多。
　　 上初二的那年，四姐经历了她人生中第一次大伤痛，小脚奶奶去世了。四姐整个人像是失去了灵魂，天天迷迷瞪瞪，坐在教室总是发呆，像是个傻傻的布娃娃。忽然有一天，布娃娃一样的四姐不见了。老师和同学把校园翻了个遍，最后把大大和大娘叫了过来。大娘脸上恨恨的，死妮子就会给大人找麻烦，看找到她不打死她。最后在哪找到四姐了呢？在小脚奶奶的坟地。是我想到的，我知道四姐对小脚奶奶的感情。小脚奶奶的坟地在一片盐碱地里，有低矮的小灌木，还有杂草，时而有蛇鼠出没，平时我们是不敢来的。我远远就瞧见，四姐趴在小脚奶奶坟头上，身体不知怎么弯曲着，双臂环着，仿佛是在拥抱。来的人群静默了，包括大大和大娘，大娘眼里亮晶晶的。大娘走过去，把四姐拉起来，抱在怀里，我看到四姐的肩一耸一耸着，却没听见哭声，倒是大娘张开大嘴哭了起来。
　　 之后，四姐收到了空旷已久的母爱，但是四姐却决定退学了。不管大爷大娘怎么说，都咬着牙低着头不吭声，从那以后，我和四姐走上了不同的人生路。
　　 我上了高中，之后上大学，而四姐则在我高中毕业那年嫁了人。她结婚前一天，我陪她睡在一张床上，四姐挺兴奋的，床上翻来翻去，告诉我她女婿叫小毛，小毛挺温柔，小毛说过会给她幸福。我在四姐的絮叨中迷迷糊糊进了梦乡，梦里，四姐和小毛并排坐着，脸对脸笑着，眉眼弯弯，一脸幸福。
　　 我大学毕业，回家过年，四姐到我家看我爸妈，她穿着一个大红袄，肚子鼓得高高的，小毛搀着她，俩人眉来眼去的，还跟新婚一样，我看着真为四姐高兴。
　　 幸福的日子什么时候变了呢？也或者并没有变。
　　 那一年，那一天，老公带我回婆家，北风呼呼地刮着，冻得我浑身像结了冰碴子，路过一个村子，正有一辆拉砖车在路旁卸砖，路太窄，我只好下车步行，卸砖的穿着大红袄，一弯一站，一站一弯，动作迅速熟练，在她抬头的时候，我愣了，是四姐，头上脸上一层灰。
　　 后来才知道，小毛在工地把腿摔了，从此不能干重活。四姐生完二丫头之后，就担起了养家重任，跟着别人拉砖卸砖。我看着四姐粗糙的脸，还有裂了口子的手，心里一阵发酸。可是四姐却笑着，拉着我的手，问我工作生活怎么样，说她的两个女儿多么可爱，说她卸一车砖能得多少钱，孩子上学，小毛治病都有钱了。我不明白她怎么能笑得出来，只能跟着她笑。
　　 帮人卸砖拉砖的日子，四姐过了不少年。
　　 每年相见，我眼见着四姐脸上的褶子越来越多，瞅着比我老了不少，不变的，是她身上的大红袄，从新婚到孩子长大，就那一件，一直穿着。
　　 每年相见，四姐都拉着我的手，问长问短，她对我的教书生涯很感兴趣，她说自己没上完初中，特别喜欢文化人，她说小毛腿虽然没完全康复，但是能做一些简单手工，补贴家用，说两个女儿上学都很努力，成绩很好。一边说一边笑，笑得浑身抖，脸上皱纹都成了菊花了。我都不知道她怎么那么爱笑，笑着笑着，我总是笑出两汪泪来。
　　 今年，我又见到了四姐，四姐的红袄终于换掉了，换了一件咖啡色的毛毛领的新袄，见了我，还是眉眼带笑，原来，这两年，她换了营生，和小毛在村里开了个小菜摊，每天早早的，四姐就骑电动三轮去批果蔬，小毛在家招呼着卖。两口子也算妇唱夫随，其乐融融。
　　 四姐知道我开始写文章了，笑着说，啥时候也写写俺，听人家说写文章都有笔名，妹妹有笔名么？只留阳光？这名好。四姐一拍大腿，可不是么，像我，要是天天想着那些糟心事，那这日子还过不过了？妹呀，你这名起得真好呀，姐文化不高，也能咂出些味道来。
　　 我看着四姐，也笑了，合着这名是给她起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