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丹枫】西满的女人(小说)
一
“牛羊骡马产崽,都还会找一个干净松软的地方,你这个死凤妹,到底还是不是人?”
罗伢一边解下虐产女人的裤带,一边唠叨着:“我是第一次遇上不脱裤子站着产仔的事儿。如果天下的女人都像你生产儿女,我看繁生后代便是一件很凉背的事情了!”
罗伢顾不上流在木地板上已经开始冻结成硬块了的羊水血水,也没有时间考虑到虐产女人的脸面与否,她利索地把这个叫做凤妹的产妇裤子拉下,把婴儿从她绷紧的裤裆里解救出来。
罗伢咒骂的这个叫做凤妹的女人,便是我的奶奶。奶奶以极为不合乎常理的方式,任由羊水血水流满一地,任凭父亲生产后卡在她的裤裆里“哇哇”哭叫,她就是一副雷打不动麻木不仁的样子站在那里。好像生下来的这个肉团是死是活,与她无关似的。父亲能够存活下来,还得益于他有一副穿透力极强的好嗓子。父亲那股凄戾的啼哭声透过茂密的丛林,传进正在拣柴禾耳朵有些背了的罗伢的耳孔里。七十多岁的罗伢判断得出是初生婴儿的声音,赶忙丢下手中的活儿,循着哭声奔进我们的老屋。罗伢像是掰开一桩木头从木窟窿里拉出一团蠕动着的肉块一样,把我们的父亲从奶奶紧绷着的裤裆里掏出来的那个时候,奶奶就像一截被白蚁掏空了根部的朽木受了外力一般,直挺挺地轰然倒塌。当奶奶从昏迷中醒来,爷爷正抱着她抖动着呼喊着:“凤妹,凤妹,你不能走呀,你走了,我们的娃儿怎么办呀!”
那个早上,送盐往弄耳山的爷爷正好赶回到寨子里。在爷爷的抖动下,奶奶终于睁开眼睛,她的眼珠子无力且茫然地翻转搜寻着。不远处,便是火灶。三脚灶上,架着一口小鼎锅。一只被拔了毛洗净了的野山鸡,在白色的烟锅里翻转。一团烈焰包住鼎锅,焰火发出“嗤嗤”地响声,像一支定不下调子的乐曲,呼呼地煽动着。罗伢坐在火边,抱着宁息了哭声正在酣睡的娃儿,对着爷爷奶奶说:“吉明凤妹,这时你家灶台的火苗高歌,定是娃儿带着喜气来了!”
奶奶声音低沉,奄奄一息地叹道:“罗伢,别给我们抬脸了。真要有喜,娃儿先得有气才行……”
罗伢晃着怀里的襁褓,乐呵呵地说:“谁说娃儿没有气啦?你看我们的娃儿要多乖有多乖,不嘈不闹,还是个带枪把的。我说凤妹呀,你的嘴怎么就这么损,尽说不吉利的话呢!”
这件听了令人心悸的虐产事件,发生在1949年的寒冬腊月,正是红水河七百弄山区被大雪冰封的时候。
麻木站着生产我的父亲,不能说我奶奶是视亲生骨肉生命于不顾的毒妇。奶奶那种举动是有一定的缘由。奶奶之所以这么漠然,那是之前她生出来的前六个孩子都相继离去。你说,一个如花似玉的女人,在她十八岁到三十多岁的年月里,终年饱受着失去亲生骨肉的痛苦煎熬,那将是一种什么样的情形。何况,这个刚生下来的娃儿离产期还差一个月。奶奶心里明白,这个早产的娃儿能活下来的几率有多少,那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了。因此罗伢在夸娃儿带喜来的时候,奶奶却高兴不起来。
前面六个娃儿,陪伴爷爷和奶奶时日最长的是老二和老三。老二是带枪把的,已经长到十岁了,再过两三年就可以为他举行成年礼了。可是,一场意想不到的天花病袭击西满寨,这个枪把也没法逃过一劫,闭眼离去了。老三是个女娃,活到十四岁,面色身材酷似她的母亲我们的奶奶。眼看着媒人就要踏进门槛了,这个桃花一般的女孩,硬是患上了“母猪疯”。母猪疯,就是书里常说的癫闲病。发作的时候,人突然晕倒,口吐白沫,不省人事。有一天,桃花般的闺女坐在门前泡蓝靛的水塘边看蜻蜓嬉戏,母猪疯突然发作,一头栽进塘里……当爷爷潜进塘里把他的闺女拖上来的时候,一切都晚了。其他的四个儿女,都是蜻蜓点水般来到世间转悠数日,便夭折了。
天花病袭击西满寨的那年农历七月,下了七天七夜的大雨。北面的土坡吸了超量的雨水,轰然垮塌下,把西满人赖以生息的那口泉眼封死了。失去了水源,西满人就像断了根的茅草,一下子就干蔫了。近百户人纷纷逃往外边,寻找新的水源地居住。罗伢刚成家的时候,她的爱人上山追猴子,不小心跌崖死去,她就守了一辈子的寡。寡人一个,哪怕搜刮岩窟窿的积水也能度过余生,罗伢不愿离开西满。我们家是西满寨的大户人家。到了我太公蓝世高的时候,就开始衰败。太公蓝世高与人结盟,参与了杀人越货的勾当,仇家不少。爷爷不是怕他的父亲蓝世高结仇太多不敢搬出西满寨,而是舍不得丢下祖辈留下的地盘,于是和奶奶继续呆在西满相守。
当奶奶把第六个娃儿的遗体亲自掩埋的那一刻,她感觉到自己已经是一片风干了的芥菜叶,再也拧不出一滴水来了,就面朝着西满寨东边的雷神庙,磕头自咒:“密呀密,人家儿女成群尽享乐福,我一天到晚都在承受着哭丧的煎熬。从我房门出来的这些骨肉,都是来人间游走一圈就匆匆离去,他们是来欺骗我的,他们太刻薄太恶毒了,不把我老娘的痛放在眼里,来一个走一个,让我怎么面对呀?密,请把我的房门封住吧!”
奶奶呼唤的“密”,便是我们布努人传说中的造天地造人类造百兽造河流山川造森林万木的创世女神密洛陀。奶奶在念着咒语祈求女神封自己结育,这是一种多么痛苦的自残呀。
二
当第六个娃儿离去了以后,邻村的几个魔公都劝我爷爷去找有名望的巫师算一算,是不是我们家祖辈犯了什么错,以至于六个孩子都一个不剩地相继而去。爷爷乘船跨过红水河,来到对岸的安兰寨,找到了一个绰号叫“圆冬瓜”的巫师帮测算。
听说这个圆冬瓜从娘肚子里出来的时候,不懂得哭,只会开着小嘴作呵呵笑的样子,吓得两个接生婆脸唰地变白都撒腿跑出了房间。别家的孩子六七岁了个子像正常挂在架上的冬瓜一样开始拉长,天天蹦出门外去追打嬉闹。这个生来就笑呵呵样的悖时仔,长到十岁了还是一团圆肉,样子像钻进了岩石圆窟窿的冬瓜,不规则地横拉旁挤。两只脚只有小板凳高,圆嘟嘟的脑瓜子大过身子。寨子里的人把他叫做“圆冬瓜”。圆冬瓜脚都抬不起身子,别说出门蹦跳了。不过,这个奇异无比的圆冬瓜,脑子竟然十分的灵活。虽然他没有上过一天的学堂,但是能读懂三国水浒,通晓天文地理。圆冬瓜长到二十岁年纪的时候,下巴飘着一绺与他年龄极不相符的胡须,额头上也刻出了几道深深的皱纹来。当胡须长齐肚脐眼之际,那股须子似乎是一根吸管或者通道,竟然能把布努人七天七夜才能唱完的“密洛陀古歌”一段不漏地从肚子吸进了他大过身子的脑瓜里。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圆冬瓜像一枚炮弹蹦出懒椅,嗖地飞出门外。霎时,安兰寨子里的鸡犬齐鸣,牛马相啸。家里人打着火把跑到门外到处寻找圆冬瓜,寨子里的人也都出来参与了搜救。大伙白忙了一夜,连一根毛都找不着。天要亮的时候,人们竟然发现圆冬瓜蜷在火塘边的懒椅上,一动不动地酣睡着。细心的罗叔发现,圆冬瓜的左手里,抓着两枚酷似山蟹的黑檀木卦子。大伙明白,那是女神密洛陀赐予这团可怜的肉墩谋生的宝物。从那时候开始,圆冬瓜开始眯着眼睛念密洛陀古歌打卦测算人们的吉凶祸福。家境也随之宽裕起来。
经圆冬瓜测算出来的事情,几乎都十分灵验。据说枫树寨的猎人古老三,整天总是感觉有百兽在他的耳朵里嘶鸣,于是到安兰寨找圆冬瓜测算。圆冬瓜念了一阵密洛陀古歌后,甩了三次卦。奇怪,每次甩的卦总有一颗是立着的。立卦不吉,再立而凶。何况三卦都有立卦,这是极为凶险的事情。圆冬瓜就叮嘱古老三说,你回去了马上找十二头小猪二十四只公鸡请魔公到你们寨子的雷神庙去做解,要不三天之内,你会有血水之灾,伤及性命。古老三问为什么会这样?圆冬瓜说估计你杀生太多,触怒了天神,你要拜一拜雷神,否则祸事来临。古老三哈哈大笑,说杀生的人不只我一个,信你个球。于是大摇大摆地转回家里。古老三不是不信圆冬瓜的预言,而是觉得一下子拿出十二头小猪二十四只公鸡去拜庙,那简直比要命还要命,不舍得出。他回到家里,宰了一头大猪,呼朋唤友来吃喝,看看三天内足不出户,能有什么凶险。第一第二天没事。第三天大家吃喝完毕,个个卷起裤回家,只剩醉醺醺的古老三一个人在床上躺着。傍晚时分,一阵“喵喵”的猫叫声从房顶传来,从美梦中醒来的古老三气急败坏。猛地操起床头的火铳朝屋顶就是一枪。枪声响过,大梁轰然倒塌,重重地砸在古老三的脑壳上,脑浆四处飞出,撒满了楼板。这件事过后,方圆百里的人们不得不服了这个足不出户却能通晓天文地理的圆肉团圆冬瓜。
红水河畔有个弄岭的汉人山寨,寨子有个姓张的大户人家,都愿意把自家的一个闺女嫁给圆冬瓜。前提是成亲后圆冬瓜必须到张家入赘,由张家摆台给他测算施主的吉凶祸福,所得的银两由张家保管。圆冬瓜不愿意,他倒不是担心挣的银两多了给张家人发财自己喝西北风的问题,而是这行有这行规矩,不能拿来做盈利的事情。于是拒绝了张家人的一番“好意”。过了这个村再也没有这个店,随着时间的推移,圆冬瓜到了五十岁的年龄,还是孑然一身。张家的那段姻缘,只能作为一段美丽的传说,留给后人去传颂了。
西满寨和安兰寨隔河相望,直线距离少说也有十几二十里。爷爷刚踏进门,巫师圆冬瓜挨在一张懒椅上,“咕咚咕咚”地吸着竹烟筒,嘴里吐出一串话来:“后生呀,如果我们没有猜错的话,你应该是从河对岸七百弄西满寨来的,祖上姓蓝,对吧?”说着,一双蛇眼转碌碌地打量着爷爷,这双眼里带着钩针,似乎一下子要把爷爷的五脏六腑掏出来暴晒一样。一种阴森森的感觉渗进爷爷的脊背里,直逼骨髓。
“正是正是,‘甫机’所言正是!我正是从西满寨过来求神算命的蓝氏后生。”“甫机”是后生对德高望重的长者的尊称。爷爷把带来的什物摆在火塘边的大簸箕里,从兜里取出一张白纱纸递给圆冬瓜,把家里无后夫妻俩的六个儿女相继离去的事情和他道明,并让巫师测算看看是不是祖上犯了什么天条。只见圆冬瓜点燃了三支香,插进簸箕上的一个火灰竹筒里,眯起眼睛,双脚微微颤动,嘴里念着密洛陀咒语,脑袋左右摇晃了一番。待他回过神来,打开手里紧攥着的白沙纸,从左到右从右到左“观察”了许久,说:“后生呀,你们家的房子坐南朝北,门口的朝向不是很好;家门前原来有一口泉眼,可是被泥巴封住了……”这个足不出户的小矮人,竟然能从一张白纱纸上看得出我们老屋的方位门前的泉眼被封堵,从他嘴里吐出来的这一番话,都是真实的存在,令爷爷感到十分的惊奇。
“娃仔哦,你老爸做了一件大逆不道的事情,不晓得他和你们说过没有。本来你家的门朝向呀泉眼被封呀,算是小事。你老爸做的事情太过分了,要遭天谴的……”圆冬瓜的声音像是从破竹筒里敲击出来的闷调一样,干巴巴的,又夹杂着一丝铿锵的脆响。
“你老爸在一个叫作芭蕉坨的垌场,犯了一件不可饶恕的事,至于什么事,在这里我不好和你说,也许说的也不一定准。你回去了,找到你老爸当年的老同问一问,也许能问出门道来……你呀,一定要用自己的一生来赎回你老爸犯下的罪过。要不然,你把门前的泉眼挖开,把房门的朝向改变,也无济于事。当然,该挖的还是要挖,该改的还是要改。最重要的是怎样去弥补你老爸做绝的犯事。就这么多,你回去了,要尽快处理!”
圆冬瓜“咕噜咕噜”地吸了一阵竹筒,吐出一团圆圆的烟圈,就什么也不说了。
爷爷连夜雇船渡过汹涌的红水河,翻山越岭回到了西满。当他踏进家门的时候,已经是鸡叫三遍了。爷爷叫来了隔壁家的罗伢,问她当年老头子到底和哪些人结为党羽?
罗伢告诉爷爷:“当年和你老爸一起结盟做强盗抢匪的八旗兵兄弟,就剩下独眼猿了。现在的独眼猿,是七百弄山区的大匪头,他带领几百号人盘踞在弄耳山上,久不久下来打家劫舍的,山里的老百姓恨之入骨呀。你老爸要是还活着,理应也和他一样恶毒。”
爷爷问道:“老头子和独眼猿是不是到一个叫作芭蕉坨的地方打劫了呢?”
罗伢说:“这个我就不太清楚了。当年芭蕉坨被洗劫一空,劫匪杀人灭口。到现在那个案件都还没有线索。要是你觉得有必要,可以到弄耳山去找独眼猿打探打探,也许能探出个究竟来。”
爷爷说:“伢,按巫师所说的,老头子肯定犯了天大的错误,要不我和凤妹六个娃儿,也不至于一个都不剩。趁着凤妹的房门还能结肉团,我必须去找袁得理探个虚实。只要是能赎回老头子犯下的错,我能做到的,尽力去做……”
这些神秘魔幻充满着无限玄机的故事,奶奶一直挂在嘴上。别人信与不信,反正我是不太相信。要是我爷爷还在世,这些情节从他嘴里说出来,也许我还有些认可。很多人总是问我你爷爷找圆冬瓜算命的事情是否真实存在,我也不能笃定。
三
说妻子春柳之前,我还得介绍一下自家兄弟姐妹的一些情况。
我叫蓝继白。这个名字是父亲给我起的。父亲十分崇敬“毫不利己专门利人”的国际主义战士白求恩,他希望我长大后能成为白求恩式救死扶伤的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