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柳岸•往事】榛树情(散文)
一
“你们这些小顽皮蛋子,快住手,作孽啊,作孽啊!”我的近邻六母站在我们这群打榛树果的孩子背后声嘶力竭。
榛子果已经熟了,果瓤不再是一掐就出水,我们早就试探好了,星期天的中午,我和三个玩伴就像偷人家东西一样,蹑手蹑脚猫到了那几株榛子树下,举竿便敲。雨点般落地,心情一个爽,怎形容得了!
中午,本来想,对榛树最上心的六母也应该躺下午休了,哪知她却躲在屋后自家一片菜地里,听到了噼里啪啦的声响,便寻声而来,她掐着腰,一脸的不近人情,我们回首看看她,马上什么也不说,转头避开她凶巴巴的视线,脸上火辣辣的,我最怕六母跟我妈告状,她很会添枝加叶,而且连细节都说得让人不能不信。尽管我妈妈要举手教训她便阻拦,可心理难以承受。
我们一声不吭,低头去捡拾那些被敲落满地的榛子果。再打,六母是不舍得的,我们不能跑,有时候望着树上还有那么多的果子,更不舍离开,生怕我们走后,六母来个一扫而光。
六母很啰嗦,不知嘟囔什么,好像很气愤。也是,她不继续啰嗦,我们就不走。
“这树啊,它爹姓柞,它妈姓菠,生个孩子笸箩坐,没名字,没姓氏,怎舍得把它全打落!”六母向我们走来,又靠近了我们,嘴里哇哩哇哩地唱起了歌,可十分好听。我们几个顾不得去装捡拾果子以掩饰惊慌了,都站起来听六母唱,反正唱也不要钱,比去南街村部闲房子听盲人弹唱过瘾。
似乎不能说六母就是一个可恨的角色,这样给我们唱儿歌,实在不错,我心里很矛盾。
如此好听的歌儿,且在荒野山脚,自然感觉不错,特别是六母这样一唱这段顺口溜也来了精神,而且怒气一扫而光,嘟嘟的而前探小嘴,比不上古书里描写的“杏桃小口”,看着也还亲切,不过我窃笑。
我们为了讨好她,干脆从衣袋里把捡到的榛子果拿出来,往六母的兜里塞,盛不了,她干脆把衣服的前襟兜住,我们往里放。而且还拍拍衣兜,表示全没了,其实,拿出来的是极小一部分。
同伴有个叫“和平”的,其实他一点不“和平”,脸上挂着不愿意,悄悄地捅了我一拳说,这棵树是六子家的?
我回头白了他一眼。六子,是六母的当家人的“雅号”。肯定这里的树不属于任何一个人,但我不敢跟六母较劲谈树的归属问题,生怕我妈妈也从我们两家老屋中间的过道里穿过来,她一贯教导我,不许惹事,说话要严谨,她说不出这样文绉绉的词,大意是不能乱说。
六母说得好像有点喘,她气管不大好,我们也早就盼着她回家了,我上前推搡着她,她还回头看我们,眼睛还往树上瞟。总算打发她走了,可我们表面上也跟着她走,转过墙角,我们就飞了,采取了迂回战术,一会儿又窜到了树下。
二
我对那段“爹啊妈啊”的民谣很感兴趣。那天六母带着镜子在门前捡豆粒里的杂物,我凑过去了,问,榛子树的爹是怎么回事?六母一听,两个门牙都笑得前倾了,她知道我是要问那天她说的那一套。
榛子树,是柞树的变种,柞树是它的爹;又是菠落柴树根生的,那些灌木长不大,就是它们的孩子。不用六母费唇舌了,“生个孩子笸箩坐”,孩子,就是榛树的果实,它的外表就像女人用的针线笸箩一样的壳儿,只是很小,外表凸凹不平,很不光滑,就像柳条编织的东西有凹凸感。笸箩的上面是开口的,榛树果就蹲踞在里面。
其实,我也是讨好六母,让她尽情发挥,释放她的快乐,这样,她就不会做“长舌妇”了。
从感情上说,我是最支持六母去扫荡那片榛树果的,留几颗果子给我们就足够了。我们都是打下果子做成烟袋锅,也就是玩。用锋利的小刀子将顶部挖开,抠出里面的果瓤,再从边上用一根细铁丝穿一个眼。秋天芦苇白花漫天,我们去河套上弄一些,找粗细合适的苇杆,做烟袋杆,插进榛树果的眼中。从家里,偷父亲一些旱烟叶,搓碎,放入,点火,吧嗒吧嗒地吸,呛得人咳咳的,很过瘾。学会抽烟,就是从那时开始的。有的摸不着父亲的旱烟,只能从院墙上扯下晒干了的地瓜叶,搓一搓,装进去,一样地冒烟,里面的货色到底是不是纯色,谁也不计较了,更不在乎,要一个大人的样子就可以了。
快快长大,是孩子的愿望,可不是想法行为的成熟,而是模仿,这样的念头,是否可赞赏,真的不好说,可惜我们缺乏的是引领的人。
看见六母在门口做营生,我就喜欢往她那凑,有时到吃饭的点就跟六母的几个儿子玩,六母招呼儿子吃饭,我也跟进去。六母一看就知道了我的心思,赶紧盛一碗地瓜粥给我喝。
“小样儿,一点不傻,猫鼻子,闻着香就来了。”六母的话让我好舒坦,喜欢她继续嘲弄,一点没有觉得那些话是欺负小孩子的话,她嘴里出来,此时就像是好听的儿歌。
看着六母家那么多人盯着我喝粥,也不好意思,特别是怕当老师的英姐,赶紧呼呼地抢进肚里完事。其实很后悔,最好是细嚼慢咽。六母做的地瓜粥里放了很多的榛子肉,她还特意多舀几粒果肉放我碗里,吃起来很香很甜。六母曾经说,为了省点糖精,就多放点榛子肉,她家人口多,每次熬粥一大锅,一包糖精倒进去还不觉得甜,一包一毛钱,每天好几毛,六母心疼。
六母对榛子果情有独钟,做工也地道。每年秋末,她用竹竿敲下很多,坐在院子里去壳,然后放在干净的石头上晾晒,那些龙眼一样的果子,那么多,仿佛是一个干果加工作坊。晾干之后,她用粗点的菠落柴树枝做成夹子,就像剥花生壳那样的工具,夹碎硬壳。
我家和六母家是临院,她去壳的声音常常响起。嫩白的榛子果肉,就像莲子一样,肉感厚道。六母用很短的擀面杖敲碎,装进纸做的斗里。每顿熬粥的时候,提前抓一把放在温水里浸泡,果肉就会膨胀,甜味和香气都会随着析出,做成的地瓜粥格外好吃。妈妈也纵容了我。起初也责怪我去吃六母家的口粮,六母说,孩子喜欢吃就好,你管他作甚!我妈也就不再管这件事了。可以说,我小时候也是喝六母家的地瓜粥长大的,难忘榛子果果腹,那是美食,顿顿吃也不厌。
六母勤于劳作,精于做饭,连我的妈妈都佩服得五体投地,尽管她做饭是大锅,不精致,可生下的七八个孩子,在三年自然灾害时期没有饿死一个!
三
1960年,是一个让人不寒而栗的年份。听妈妈说,1959年的时候,各家都揭不开锅了,可六母家还凑合着,都是那些榛子肉帮了大忙。六母看我妈妈去河边用竹竿打榆树钱,就拦住我妈妈,一起上山挖野菜,那时候,野菜也快绝种了,六母好像是“山里通”,哪个地方有,她带着我妈妈捷足先登。野菜的种类很多,也不管是否有毒,六母说,再怎么有毒的,晒一晒,在盐水里浸泡过,一准就没有毒了,事实证明,她的观点和做法是对的,家人都安好无恙。野菜有荠菜、苦菜、马齿笕、齐齐头、牛蹄子、驴欺口……那些名字特别古怪,听了就发笑,从菜名上也琢磨不出道道来。我家除了吃地瓜蔓、花生叶、玉米瓤粉碎后做成的饼子,更让我妈妈感激的是,六母送来的半小斗榛子肉,放进野菜里熬煮,吃起来真的是胜过佳肴珍馐。
从此,六母每年都要去敲打榛子果,度过那年的饥荒,靠的就是这些榛子果,在老一辈人的眼中,那就是救命果。那些年,智慧是在生活中被逼出来的,六母曾经跟我讲了一个故事,说,掐一个树叶,上面放一只昆虫,放进水里,树叶就可以载着虫子漂到对岸,或者顺流而下,去很远很远的地方……
很多年,我不解六母说的这个故事,仿佛觉得她就像是一位哲人,是苏格拉底?是伊索?她的故事来自她的人生观察和思考,是生活的艰辛所逼而得来的。后来,我想,是否是六母要表达这样的意思,再怎么艰难,茫然无路可走,只要有希望,就有办法,借助一叶草,一片树叶,就可以泅渡生活的艰难……
六母的生命是在苦难中度过的,她活到了96岁,这在我的上辈人中是少见的,源于她的生命顽强,也源于她过日子的精明。她92岁那年,我回老家,在六母的老屋前徘徊,不想进去见她,生怕勾起对那些不快的日子的回忆,可我还是照例买些水果点心走进她的家门,院落里什么都没有变,但没有了那些榛子果,几块晾晒果肉的石头还在,原样不动,眼前一片昏花,却觉得过去的日子那么清晰,仿佛是蹲在六母的身边看她捣碎果肉的情境又再现。
生活好了,再也用不着那样精打细算了。回忆起那段事,六母感慨地说着她的感受。是啊,我看看她炕头上摆了很多副食品,精致的包装,是儿女们孝敬她的礼物。她不是政治家,但说起时代的变化,让我受益受教,特别喜欢听她讲述。她说,日子好了,你妈妈早就走了,就是没有福气。连我没有为共产党做半点革命的事,每月还拿老年补贴,你说哪个朝代可以赶得上共产党。
是啊,这是发自她耐心的表白,尽管这些话就是简单的逻辑,但从一个饱经苦难的老人嘴里说出,那味道,是醇厚的,是真实的,是在90几年的脑子里发酵沉淀以后的深情吐出,没有装饰,没有润色,没有文采的加工,只有实打实,都是干货。
四
六母说起对不起我的一件事。我们那些顽皮的孩子,总是去祸害那些榛子果,她说,弄几个下来玩玩也就罢了,可我们恶作剧,讨人厌,打下不知多少,在街上扔,互殴,她曾经在街上捡榛子果,有四五斤的样子。六母气不过,就跟她当小学老师的大女儿英子说,英姐去找我的班主任,凡是参与破坏活动的那些孩子都挨罚了。那段事早就忘记了,六母说,每个孩子都要至少弄100个榛子果送给六母。这件事我早忘记了,隐约记得还为此写过不少于三遍的检查。
从那时起,感觉在学校写检查就是过场,让老师解恨就可以。
可我们也怀疑过是英姐告密作祟,但不敢对老师怎么样,对六母的五儿子斧子哥可是满怀仇恨,从那时起,我们就有意孤立斧子哥,不和他玩,让他难受,可效果并不好,斧子哥的兄弟多,他们在一起玩,我们看着也生气。
榛子树,牵动了六母半生的情。还有一件事,让她打榛子果的热情大减。我们所在的生产队是一小队,“四清”运动那年,队长因往自家多拿了一篓子地瓜而在公社办整风学习班,他受不住思想的解剖苦痛,想不开,半夜趁着上厕所的机会出逃了,就跑到了六母打榛子果的那片树林,找了一颗歪脖子榛子树,用自己的腰带上吊而死。
六母回忆起这个事件,好像还是心有余悸。但她胆儿大,她去敲打榛子果常常是在大清早,或者是晚上,反正就在她家的屋后,只有三十步远。我们那些孩子就不大敢去了,我想,六母应该很得意。其实,那片榛子树根本就没有归属,属于集体,六母稍微安心一点,她也怕有人找麻烦,还是要避人耳目。她说,集体的东西就不能动。我说,我们孩子也打果子了,难不成也为难我们?六母说,那可不一样。到底怎么不一样,她没有说。
五
后来生活好了,六母早就不去打果子了,不是她身体不允许,而是没有必要了。有时候她也想那个味道,就找孙子去弄几颗果子,她是想找回果肉放在地瓜粥里的味道。也许她是在想那些难以释怀的事,也许她是想重温那段苦难的日子,或许就是要想同我妈妈在一起挖野菜度难日的情境。有些事很复杂,可六母的笑里,多了被时光冲淡了的哀愁,但和我说话就一直带着笑,用只有皮、只有骨、没有多少肉的手抚摸着我的手。她还是唠叨,说,你也是吃榛子果长大的孩子,没有想到为国家做了那么多,出息成了国家的人了。
最后,她还是再次提起她对不起我的那件事,写检查,罚摘果。她自己劝慰自己,说,不罚不写,怎么可以出息成现在这个样子!
她在自己的生活逻辑里,始终走不出来,走不出的是那段感情,是围绕着她的“神果”——榛子果而一辈子不能淡去的感情,还有鲜明的时代印记。
六母的炕头上还放着一个小小的花笸箩,里面盛了十几个榛子果。这真的是一个绝版的纪念!有时候,一件并不起眼的东西,在有的人心中可能就成为一种永恒,一份温暖,相伴终老,也是莫大的幸福。我这样揣度六母晚年的那份心思。她从来不否定我什么,若是她地下有知,也一定会满脸堆笑地说,什么事都让你给看透了!
六
有句话,历史,总是有着惊人的相似。去年深秋,我的一个在山沟里开农家乐的朋友电话约我去他那吃山珍,算是一年的小聚。
见面,他没有带我去他的山庄,把车直接开到了伟德山脚的一片榛树林边,那里还有两间用铁皮搭建的临时小房,红色的彩钢瓦屋顶,特别显眼。他很唐突地说,啄木鸟看见屋子一点红,就扑棱棱飞来。他在屋子里养了好几只啄木鸟,是我从门缝看见的。
他放出两只鸟,扑棱棱地飞向那片榛树林。林外是苍翠的松柏,围住了榛树的褐黄。深秋,在伟德山里,不落的叶子,有远处的红枫,再就是这里的黄了。一份相恋相依的暖色,顿时让我对黄色有了丝绵一般的感觉,黄色集聚在一起,仿佛是鎏金般的晚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