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周铁似醒非醒，隐约阵阵发烫、眩晕，有腾云驾雾的感觉。
　　 他感到无比地焦渴，置身于无边无际的沙漠，哪里有水源呢？他拼命地向前奔跑。热浪一波一波地向他袭来，黄沙跳动着火焰，泛着青光。火焰慢慢地伸展，向他聚拢过来。他无处遁形，暴露在火焰之中。烈火炙烤着他的每一寸肌肤，他在充满火焰的沙漠里狂奔。
　　 驻村第一书记赴任前动员会上，就是这种炙烤。
　　 县委组织部长长久地凝视着底下的二十位驻村第一书记，然后掷地有声：“县委从全县三百多名副科级干部中，选拔二十名精英，派驻到一些比较薄弱的村任第一书记，你们有幸被选中。你们的任务是协助当地组织，利用三年的时间，改变村貌，带领贫困村民脱贫，就三年的时间啊！这是一场脱贫攻坚战，这场战役，必须胜利！没有退路，你们好比过河的卒子，没有回头路一样。犹如孙悟空西天取经，必定历经磨难。你们要背水一战，只许胜利，不许失败！”
　　 “你们归来的时候，或许会遍体鳞伤！”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返。探虎穴兮，入蛟宫，仰天呼气兮，成白虹。”
　　 旷野上响起了这首《易水歌》，是组织部长临散会时颂给周铁他们的，他们仿佛真的来到了易水河边。
　　 烈焰逐渐消失，周铁又处在冰天雪地之中，凛冽的风从四面八方向他袭来，似把把匕首刺向他，魔鬼般撕咬着他。他冷得蜷缩成一团，瑟瑟发抖。四周光秃秃的，白亮亮的寒光，在天地之间浮动，没有挡风的去处。他突然想起了自己住的屋子，在漫天风雪中搜寻。看到了，那个废弃的学校。周铁艰难地走去……
　　 周铁记得很清楚，去平原村报到，住的地方已经修好了，这是一所废弃的学校，西头几间做了村办公室，东头的一个教室，做了周铁的住所。所谓的修好，就是搭了一铺火炕，中间做了隔断，分出了里外屋。外屋搭了锅台。老大站在屋子中间，脚下是年久的水泥地，坑坑洼洼，到处斑驳，像长着白癜风的脸。从破旧的玻璃窗射进的光柱，被灰尘充盈着，舞动着。水泥墙的白灰噬掉殆尽，成就了一幅幅壁画，栩栩如生。龇牙咧嘴的纤维板天棚，塔灰坠在上面，轻轻摆动。面对如此环境，老大急眼了，对着平原村的支部书记，咬牙切齿地骂道：“这是人住的地方？就给我们副局长住这？好歹我们周副局长也是驻村第一书记！”村支部书记郑宝军忙不迭地解释：“一时半会儿没有相当的房子，慢慢来。”老大脖子上的青筋直蹦：“那也不能让我们周铁住狗窝！”局长送副局长赴村上任第一书记，看到这样吃住的环境，急眼是正常的。老大临走时撂下一句话：“周铁，我拿一万块钱给你修屋子，咱们发改局不差这两个钱！”然后上车摔门而去。
　　
　　 二
　　 “周铁，周铁——”周铁听到有人在喊叫他。怎么是李华筠的声音？他像是置身在一个冰的世界，只是听到了喊声，看不见她人，他拼命应答，嗓子干渴得怎么也发不出声来。
　　 周铁报到的第二天，下午，他和郑书记打扫完被老大骂成“狗窝”的屋子，然后用彩条布把天棚钉上，以求遮挡风雨。他用电话说服了老大，这样住吧，第一书记刚上任，就大修“宫殿”，这样的影响是致命的。老大理解了。
　　 “老同学来上任也不知会一声！”一个女人的声音，甜甜的、怨怨的。
　　 一张桌子、上面放个凳子，他站在凳子上，头顶棚顶，往下一瞧，呵，李华筠！小心翼翼地站到桌子上，再蹦到地上：“我是先装修屋子，然后请你吃饭！”
　　 李华筠银铃般的笑声：“那我可是有盼头了！”
　　 他们是同学，从小学一直到高中。
　　 “我说周铁，第一书记怎么能住这个地方，也太寒酸了吧？反正是做做样子，也就那么回事吧！”李华筠嘻嘻哈哈，她在村卫生所当村医，细高挑，白白净净，温温柔柔。在这陌生的地方，有同学来看他，周铁感觉暖暖的。这以后，李华筠没少照顾他。
　　 是李华筠在喊他，她在哪呢？周铁被风雪迷住了眼睛，怎么也睁不开。
　　 “李大夫，怎么样了？”
　　 “估计不要紧，重感冒，血压正常，心律正常，才挂上滴流，看看高烧能不能退吧。”
　　 他分辨出了许永久的声音，老支书怎么也在这漫天风雪中？六十多岁的人了，身体还那么硬朗。来到平原村这两年半，老支书没少支持他。他是上个世纪九十年代的支部书记，工作讲原则，两袖清风，一心想着村集体。建校舍，国家和村里共同承担，建房工程队左一个右一个来找老支书，有的当场就拍给他两万块钱，老支书都谢绝了。自己带领村民建校舍，本来是二十三间，却建了二十九间，并且全部安装上了暖气，屋子里装修一新，院子圈上铁栅栏，是全镇十几个学校质量最好的。老支书每天都不离建房现场，就连一些碎木头，都经管起来，留给孩子冬季取暖用。老百姓爱戴他，老支书太有名望了。上面的一些违反政策的摊派，一些不合理的行为，他都顶住了。终于，上面发现了他的“才华”，相比之下，食堂更重要，把他“提拔”到镇里管食堂了。
　　 去年初冬，一天晚上老支书找到周铁，告诉他，有三个贫困户的玉米明天要卖给邓小军，要他一定拦住。邓小军是老支书的亲外甥，买大小车、盖烘干塔；贷款、高息借贷，窟窿越来越大。邓小军承诺一个月后高价给他们粮钱，老支书太了解自己的外甥了，对于这几个农户，等待他们的将是无情的陷阱。通过扶贫，他们的生活刚刚见了起色，如果玉米钱打水漂，这几个贫困户就会一夜回到“解放前”。周铁感到事态的严重，连夜走访了几家卖粮户，他们对卖给邓小军玉米，没有一点危险意识。周铁说了一晚上，也没有唤起他们对邓小军的警觉。周铁回到住处翻来覆去地想办法，最后给县城开酒厂的两姨弟打电话，要他明天天亮前到平原村收三家玉米，现金结算，并且要比市场价高一分钱。终于保护了贫困户的利益，周铁也因此得罪了邓小军。
　　
　　 三
　　 周铁完全暴露在凛冽的风雪之中，冷、迷糊。他被风雪抛起，落下；再抛起，再落下，不知自己随风飘逝多远。
　　 雨季快要来临了，贫困户马三的土房摇摇欲坠，等工程队来盖房，恐怕雨季到来房子有危险，来不及。周铁和郑书记商量，想出了解决办法，那就是组织村民立即扒掉危房，盖房。一个星期的时间，房子终于盖完。马三是贫困户，来帮忙的村民没吃一顿饭。竣工的那天下午，郑书记感觉过意不去，要招待大家一顿，他掏出二百元钱，打发人去买鱼、肉，周铁也随即拿出二百元钱丰富伙食，妇女们纷纷回自家小园里采摘青菜，有的还拿来了腊肉、鸡蛋，没让马三花一分钱。晚上，周铁和郑书记也被留下吃饭了。危房改造完，下再大的雨也不怕了，周铁和郑书记等人都松了一口气。
　　 没过几天，县纪检委的桌子上摆了几张照片，是周铁、郑书记等人喝酒的场面，同时，还有一封措辞激烈的举报信，说周铁与郑书记领头在贫困户家中大吃大喝，影响恶劣等等。
　　 县纪检委查实了在贫困户家吃饭的场面，但事出有因，又没有花贫困户的钱，虽然如此，周铁和郑书记还是受到了党内警告处分，并且通报全县。
　　 村里的曲会计当时看到村民刘强用手机拍照吃饭的场面了，并且还特意到周铁、郑书记那桌多拍了几下。当时根本就想象不到这一层。
　　 周铁明白了。
　　 他刚来平原村那年冬天，一次老支记向他反映，贫困户马三把刚刚领到手的六百元学生补助款一下子就输光了。原来村里刘强家经营赌局，常年有玩的，麻将、扑克，农闲时还有牌九，刘强从中抽头。大家一致认为，刘强这个赌窝，是农户致贫、返贫的罪魁祸首。郑书记向镇里做了汇报，派出所也来了几次，但参与赌博的都能提前散了。周铁听说，镇派出所的所长是刘强的表哥，抓赌的没来，信息就先过来了，根本抓不住，走了又开始玩了。这个赌窝坚决取缔，它坑农、害农，直接危害扶贫的进程。周铁找到县公安局的治安科长，说明了情况。没有惊动镇派出所，治安科长直接带人来到刘强家，两伙麻将、一伙牌九、两伙斗地主的，抓了个正着。刘强被罚款、治安拘留。这才取缔了这个赌窝，村民们拍手称快，可刘强却恨死了周铁！
　　
　　 四
　　 周围的冰雪渐渐消融，周铁不那么寒冷了，融化了的冰雪又化作雨水，他躺在水里，弥漫的热气包裹着他，隐约有人给他洗头，擦脸。谁在给我擦汗呢，一定是李华筠，在驻村的这段日子里，她没少照顾自己，走访农户中午不能回去吃饭，她会骑着摩托给自己送来煮鸡蛋，贪黑回去，她会打电话告诉饭已经做好了，放在锅里，炕也烧热了。堆在炕上的衣服她会拿回去洗了。他多想握握她给他擦汗的手！可他怎么也伸不出手来。
　　 这么好的人，却遭到了爱人乔月的误会。一天中午，李竹筠把洗完的衣服给周铁送去，刚要离去，乔月突然走了进来，如电的目光迅速地在他们的脸上扫过，脸冷得像一汪水。
　　 乔月在县城的第二中学上班，中午的突然闯进，周铁很是诧异。
　　 周铁向爱人介绍李华筠：“她是李大夫。”
　　 乔月打断了周铁的话：“不必介绍了，我都知道了，这里虽然破点，但啥也不缺，看起来，我的担心是多余的！”
　　 李华筠的脸腾地红了，她看出了来人是周铁的爱人：“嫂子，你们聊。”转身走了。
　　 周铁异常尴尬：“乔月，你说什么呢，李华筠是我同学，我在这她没少照顾我。”
　　 “是没少照顾！”乔月的眼睛看着别处。
　　 “她很善良。”
　　 “对你是善良！”
　　 “你想哪去了，她是我同学。”周铁蹩脚地解释。
　　 “哼，真是同学见同学啊！”乔月话里透着讥讽，满脸的幽怨，“听说她还是个单身？”
　　 “你怎么知道？”周铁很是诧异。
　　 乔月掏出一叠纸，摔在了周铁面前。“这是我今天中午收到的邮件，所以，我就找车来了，没成想——哼！”说完，摔门而去。
　　 这是一封打印的信，里面全是周铁和李华筠的“风流韵事”，周铁看着这些恶毒的文字，两手颤抖了……
　　 “李大夫，周铁没事吧？”郑宝军书记安排完人员带领国家第三方扶贫验收组入户验收，他担心周铁，就立即跑过来了。
　　 正在给周铁擦汗的李华筠答道：“没事，已经退烧了，郑书记放心吧。”
　　 “今天早四点国家验收组随机抽选验收的村，第一轮就抽到咱们平原村了，起早县里、镇里给咱们打电话，却怎么也联系不上周铁，还是老支书跑来发现他病了，高烧说胡话。”郑书记向李华筠说道。
　　 “是啊，是老支书给我打的电话，我才知道周铁高烧。”李华筠说道。
　　 周铁听到了郑宝军的声音，平原村的当家人，自己三年来的工作搭档。起初周铁来平原村，郑书记认为驻村第一书记也就有事来个一次两次的，说是包扶，其实就是做做样子，走过场。过了几天，郑书记对周铁的看法就动摇了。逐渐，郑书记完全否定了自己原来的看法。周铁来到平原村，很快，就把村办公室装备完毕。郑书记摸着一套套崭新的办公桌椅，几台电脑、打字机、复印机，一个劲地咧嘴笑：“这第一书记果真门路不一般！”没过几天，周铁在组织部的党建扶贫专项资金中又争取来二十万，把八间空闲教室利用起来，维修了党建电化室、图书室、活动室等，设备一应俱全。郑书记就方便要把周铁住的两间屋子也好好维修一下，可周铁坚决不同意。郑书记一下有了主心骨，有了信心。周铁除平时都住在村里，难得回家一次，真是驻村。认定贫困户不准确的，重新认定。了解贫困户各方面的情况，建立了帮扶档案。周铁跑项目，修路，安路灯，农户吃自来水……起早贪黑地忙。
　　
　　 五
　　 老支书看到屋中间的火炉的煤火要熄灭了，他用斧子”啪啪”地把一块木板劈成碎片，扔进火炉，着起底火再添煤。
　　 周铁听到“啪啪”的声响，那是沙副县长在拍桌子。他是农业副县长，又是扶贫指挥部的总指挥，他在给全县驻村第一书记开会：“有的驻村第一书记，贫困户家盖房，他在那大吃二喝，让人家拍下照片实名举报到纪检委，听说还与当地的女同学不清楚，这纯粹是败坏党纪，性质恶劣！”
　　 前排有几个参会的开始回头望向周铁这边。
　　 周铁看着沙副县长的道貌岸然，不由怒火中烧！沙副县长的外甥负责盖扶贫房。在平原村，周铁安排专人监督盖房质量，并且再三叮嘱盖房户，自己更要严格把关。周铁和郑书记有空也到房场转转，就是千方百计保证房子质量。去年春天在平原村建第一座房时，打基础的地沟就挖得不够尺寸，监督质量的和农户不答应，他们僵持了。周铁和郑书记接到电话就赶到现场，这个建房的老板三十多岁，非常傲慢，一点也不让步。意思房子盖啥样都是国家拿钱，与你何干？周铁气得够呛！郑书记赶忙附在周铁耳朵说：“这个建房的老板是沙巍副县长的外甥。”
　　 周铁对他说：“我是这里的驻村第一书记，打地基必须按规定的尺寸来，少一丝一毫都不行！”
　　 周铁说得斩钉截铁。建房老板更不示弱，对周铁一脸的不屑：“驻村第一书记是多大的官啊？你知我是谁吗？沙县长是我亲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