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菊韵】绝响(散文)
一晃又是十几年了。我依然记得,派出所小院子的北面,有两棵香椿树,还有一株苦楝树。呆了整整四年,我在树的枝叶间,似乎没有瞅见过几回雀影,也没有听到过几声鸟鸣。
那是一个暮春的下午,我和波波、博士等人,从东山收缴了九把汽枪和鸟铳回所。刚造册登记好,便听到“叽—叽—”的叫声。大伙兴奋地奔出办公室,只见数道玄影,掠过屋脊,“叽叽”远去。十几双怅然的眼睛,仰望着抑郁的天空。
我回过头,发现二楼的邓所长,也在注视着鸟声消逝的方向。我俩会意一笑,他说:“上来一下吧。”
我知道,他要说什么。入春以来,全国开展缉枪行动,我所成效显著。然而,高桥村罗家溪组,发生了一起火铳致人死亡事件,最终虽定为正当防卫,但给我们敲响警钟,缉枪工作,刻不容缓!
他不等我坐定,就问:“你还记得高桥村核桃湾组的黄老吗?”
“知道呀!”我疑惑了,“他怎么啦?”
邓所轻轻告诉我:“他,还有一把枪。”
他还有一把枪?我有些惊诧。
一个多月前的那个中午,我刚调解完一个民事纠纷,稍思休息,博士却在院子的中央喊我。我从二楼办公室下到院子里,但见一个魁梧挺拔的老人,立在走廊上。他,一身草绿色涤卡旧军装,胸前别一枚红色毛主席像章。右肩背一把火铳,一个标准的军人形象。老人嘟囔着要找邓所长。博士告诉他,所长有事出差,这是教导员。老人耳背,几经周折,他才弄懂博士的话。
我把老人请进办公室,给他倒了一杯茉莉花热茶。老人不肯落座,我也不敢坐下。他自我介绍:“教导员同志,我叫黄大勇,七十三岁,共产党员,是高桥村的护林员。村长报了我,政府要收枪,我是来交鸟铳的!”他生怕我听不清楚,声音很大。说完话,老人双手横端着枪,朝我伸过来。
多么精致的一把鸟枪!我第一眼,就对老人充满了敬意。说感谢,是多余的,我向老人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在我接过枪的同时,他回了一个军礼。我看见他的眼眶里闪着泪光。聪明的波波,迅速用凤凰牌相机,拍摄下了珍贵的瞬间。
黄老拒绝我们用车送他。临行前,他再三叮嘱我:“教导员,请你一定要把枪交给邓所长呀!”我忙点头应许,心里却很茫然……
我收回思绪,若有所悟:“我真是木脑壳!黄老几次要我把枪交给你,当时怎么就想不到?”我停了一下,又说:“你们之间,应该有一层特殊关系吧!”
邓所长笑了笑,靠着椅子陷入深思,俄顷,才说,“是呀!我邓家和黄家的渊源,真不一般!”
原来邓所的父亲邓伯伯长黄老一岁,是黄老的老班长。1950年,两人一同加入中国人民解放军47军。1951年入朝作战,他俩先在后方抢修被敌机炸毁的道路、桥梁。在反秋季攻势中,他们所在的第141师422团2营4连和6连,协助5连与骄横的美骑1师两个团,血战三天三夜,坚守住了天德山阵地。战斗极其惨烈,整个2营只剩下二十几个人。黄老是邓伯伯从半米厚的尘土中,用手刨出来的,双耳却被炮震聋了……
“两个老人,是一对出生入死的战友。我们两家,几十年来亲如一家!”邓所一声叹息,身子靠前对我说,“其实,我知道老人家有两把枪。他也不是着意要骗我们!他爱枪如命,天天背着枪在山林里转,守护林山。另外,二十几天前我父亲去世,因老人患有心脏病,不敢告诉他。几天后,他知道情况埋怨我,到现在还不原谅!哎,你说我该怎么办?”
我盯着他的眼睛道:“如果不收,整个高桥村就没法缉枪了,是吧?”
“你不知道,我单独去过两次,老人就是不理我!”他点点头,脸转向一边,好久才说。
我知道他的压力比我大,难怪他都不曾告诉我一声。我们警察的心,也是肉长的。
我站起来,明确地告诉他:“明天,我去看看老英雄吧。”
第二天早晨,我和波波、博士正准备行车出发,突然,邓所也钻进车里。我们跨过沅江上的铁桥,沿着洪黔公路行驶约四公里,警车在村彩釉厂边停下来。
上核桃湾组,是一条两尺来宽的便道。翻过一个山梁,下面就是罗家溪。缘溪行,到大阁尖山那白云出没的地方,便是要去的核桃湾。
罗家溪,沿东边山脚流淌,清澈明亮。一簇簇迎春花,吊挂溪坎,映照春水。一垄水田,秧苗葱绿,像一畦畦韭菜。农人扶犁吆喝着耕牛,缓缓翻着湿漉漉的新坯。他们发现来了警察,喝停牛,问:“那个用鸟铳打死烂崽的,真的莫用坐牢了么?”我告诉他们,那是正当防卫,不用承担法律责任。他们又问邓所长:“所长,听说枪都要缴光?那你们就不能缴的缴,缴的又不缴哦!”“其实,我们对收枪也是拥护的。邻里之间一闹意见,有的就扛枪举刀的,吓死人!再看看渺渺茫茫的大阁尖山林子里,还拣得了几匹鸟毛?还嗅得几股狐狸骚气?”……邓所长郑重且真诚地对他们说:“感谢乡亲们的理解和支持!你们放心吧,我们一定严格公正执法!”
溯溪行二里许,田垄越来越窄,两边的青山快要合拢来。小溪,流水淙淙,却看不到她清亮的眸子。山道,在杂树林子里蜿蜒,泥石上附着的青苔,新鲜动人。路坎上的野桃,灼灼其华。山苍籽,散发着浓郁的芳香。一路上,听不到鸟语,更是看不见禽兽的敏捷身影。真是个寂静的春天哟!又行了三四里,一路无话。只有博士的大屁股,砸在青苔上,大家才咯咯笑出几声来。
突然,波波惊叫:“核桃树!”
我是山里人,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的核桃树!巨大的嫩黄绿色球冠,层层叠叠,垒在崖上。高粗的树干,看不清楚。山湾里,幽幽森森的。
碰鼻的是一堵高岩坎,砌得整整齐齐的。褐色的石头,穿上绿茸茸的岩毛衣。石缝里长着嫩野麻叶和毛蕨,还有碧绿的鸡屎藤,在春阳里披拂流苏。一屋角的青瓦檐,搁在麻叶上。邓所告诉我们,黄老的家就在上面。
岩坎上传来几声狗吠。上面有人叫邓所为“老弟”,应该是老英雄的儿子。踏着不规则的青石板道上行,下边是十几米的崖壁。心悬悬的,好不容易来到禾堂坪(湘西称屋前空坪)。坪很宽整,屋舍俨然,高视辽远,心生阔意。黄兄骨骼粗壮,热情招呼。邓所长问黄老是否进山了,黄兄说:“在里屋擦枪。他对你还有意见!还骂我两兄弟是一个鼻孔出气的!”他俩一起进了里屋。
一会儿,传来老人粗大的声音:“我不爱和你两个讲!教导员来了啵?我和教导员同志讲!”黄老提着一把鸟铳跨出中堂门,气冲冲的。邓所他俩紧随其后。
我很紧张,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赶紧迎上去,口里喊着“黄伯伯”。老英雄,也许根本就没有听清我的呼唤,脸上泛着小孩子般的笑容,奔向我说:“教导员同志,我有话和你讲!”他把我拉到右侧偏屋的吊脚楼檐下,想轻轻地(其实声音很大)对我说:“我这辈子呀,就是爱好鸟铳,困觉都放在床旁边!我在战场上,至少打死了三十个美国佬!我当护林员四十年,冒(湘西方言不的意思)打死一个‘野味’(湘西人称鸟兽为野味)!我违法了,不能向政府隐瞒自己藏着枪啊!我是火线入党的,我懂原则!教导员同志,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黄老越说越兴奋,看了一眼邓所和他的儿子又道:“还有,他两个鬼崽崽,不该瞒着我老班长过世的事啊!我的命,是老班长用手挖出来的!教导员,你说是吧!”
我喜出望外,想不到问题这么快就解决了。同时,我被老英雄的直率真诚和重情重义所折服。自己口里说了些什么话,不清楚。
黄老向我提出一个请求:“我鸟铳里有火药,请让我开最后一枪,好啵?”
我看了一下邓所、波波等人,大家都笑了。
我们跟着老英雄,走向核桃湾的盘山路。他在一棵老核桃树前停下来,立姿出枪,瞄准十米开外斜出的枯枝,就像当年瞄准美国鬼子的脑袋一样!
鸟铳喷出一团火——“嘭”声音在核桃湾里回响。
老英雄转身将枪交给我,脸上露出欣喜的笑容。
我接过枪,举起右手掌,邓所、波波和博士也举起右手掌,向老英雄行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