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要说我和现在妻子郭佳雨的缘分，首先要从她父亲捏的泥人说起了。
　　 郭佳雨的父亲叫郭二娃，是这一带有名气的捏泥人王。他捏出来的泥人，栩栩如生。郭二娃捏泥人主要表现的是农民生活的。他人物造型，很有些夸张成分。有些泥人还很幽默。他不仅捏泥人，还捏一些面人。他还有一手绝活就是盲捏，盲捏，就是不用看手中泥土，而是一边看着对面要捏的物体，手在泥土上翻动，不一会功夫，手里的泥土就变成了和物体一模一样的东西了。
　　 据我想，郭二娃在捏泥人时候，那些参照物已经在自己脑海里有了印象，所以，他才能不用再看手中泥土，挥洒自如。郭二娃的祖上，都是捏泥人的好手，不过，还真没郭二娃盲捏这本事。在捏泥人这件事上，可以说郭二娃将自己天赋发挥到了极致。他是个很有艺术天分的人，在我们那一片的村子里，很多人家都有郭二娃捏的像。
　　 当然了，郭二娃捏的那些人物像，都是已经过世了的人物。活着的人，是不会让郭二娃捏一尊像放在家里的。村里人有个迷信说法，活着人的人要是被捏成了泥人，也就预示命即将休矣。就在郭二娃家祖上牌位上方，都放着一尊他捏的祖辈的像。如有照片，你拿着对照，简直是和真人一模一样。甚至可以说，就连神态都是那么逼真。
　　 七十年代中期，我那时候还在上中学，村里突然有一天来了一群上山下乡知识青年，其中有个人喜欢绘画，他拿着一尊外国人雕塑，好像名字叫大卫的。郭二娃有一天来到了知青点，看到了那尊雕塑，他对这尊雕塑表现出了不屑。郭二娃这种神态，很刺激了当时的那些知青，知青们也没把郭二娃放在眼里。
　　 郭二娃围着桌上放着的雕塑转了一圈，正想伸手拿起雕塑，被一个知青给拦住了。知青对郭二娃说，别动，你把它整坏了你可赔不起。
　　 郭二娃斜瞅了说这话知青一眼说，你这个雕塑是模子铸出来。这东西，在我面前就是一雕虫小技。
　　 知青们很鄙视这个说大话的人，知青说，你有本事你也整个雕塑我们看看？
　　 郭二娃盯着说话知青看了几眼，对着知青说，你们等着，我让你们看看什么是雕塑。
　　 郭二娃前脚走，就听到屋里传来笑声。没有半天功夫，郭二娃端着一块板子，上面放着一尊像走进了知青点，郭二娃将雕塑放在桌上，他什么话都没说，蹲在地上，从腰际间拿出一个烟袋锅，又从一个荷包里摸出一丝烟草，填在烟袋锅内，点燃，很得意地吸了起来。那些知青们怎么也没想到，眼前这个老农放在桌上的，并不是那尊大卫雕塑，而是先前和他说话的知青的人头像。
　　 一群知青瞠目结舌地望着桌上的塑像，又看了看站在桌前傻了的那个知青。他们怎么也没想到在这个村里还藏着这么个人物。郭二娃吸完了两袋烟后，站起身子，将烟袋锅在鞋帮上磕了几下，又是什么都没说，转身走出了知青点大门。
　　 后来按照郭二娃的说法，要不是知青刺激了他，他也不会给他们露这么一手绝活。我们村里有个泥人王很快就传遍了这里驻扎在乡下的知青们，他们都从各个村子跑来，一定要往郭二娃给自己捏个半身像，郭二娃一概拒绝。
　　 郭二娃不给那些知青们捏人头像，不是表现自己有多高傲，他有自己说辞，他说，捏雕塑像，只能给那些不在世上的人捏，是不能给活着人捏的。这里面当然有迷信说法。但郭二娃就是不想因为此事而害了那些知青们。
　　 郭二娃说，人的灵魂会随着他捏的人像而出窍。这些话听起来有些荒唐，但村上人有个神乎其神的传说，以此来证明的确是有这么一回事。
　　 传说起源于郭二娃爷爷郭老庄。我见过郭二娃捏的郭老庄半身像，虽然我并没有见过这位老爷子，可听这个村上人说，郭二娃捏的简直太像了。郭老庄头戴着一个瓜皮帽，消瘦的脸颊，一缕胡子足足有一尺长。看着这尊雕像，我问过郭二娃，怎么不将人物像涂抹成彩色的。郭二娃对我说，如果你将雕塑涂抹成了彩色，能想象出会是什么效果吗？
　　 按照我的想象，应该是更加生动。后来，我跟着郭二娃，这时候的郭二娃还不是我老岳父，是我师傅。我将自己成型了的雕塑涂上了色彩。猛然地发现了雕像有些诡异。这天晚上，天气突然刮起了大风，我住的屋子窗棂被刮开，我起来，准备关窗子，突然就看到了桌上那尊雕塑，在电闪中，色彩随着光线变换着，我着实吓了一跳。从这时候我才意识到了，雕像还是原汁原味的好。
　　 看来，郭二娃和自己祖辈们都知道其中道理，不然，不会在那个一九四零年，郭老庄见到了那队鬼子兵，捏了个鬼子兵彩色泥人。后来据传说，那个鬼子军官，没几天就暴病而亡了。当然了，这个传说我是不会相信的，什么灵魂说，鬼魂说，都不过是百姓一种精神的寄托而已。
　　 一九四零年的秋天，是个上午，从县城来了一队鬼子兵，带队的军官，对我国文化很有兴趣，也是个中国通。听说，这家伙每到一个地方，都会打听当地有什么稀奇东西。当他听说郭岭村有个人捏泥人很传神，一定要到这个村子看看。他对翻译说，中国这片土地太神奇了，什么人物都有啊。你！带着我们皇军去看看。
　　 翻译思忖片刻说，太君，听说这个人很鬼怪，他捏的泥人会吸走了人的灵魂的。
　　 鬼子很生气地说，放屁。那些都是民间传说。你见过人的灵魂吗？没有嘛。人的灵魂怎么可能让一个小泥人给吸走了呢？
　　 平时，郭老庄给人捏头像，从来不涂抹色彩，鬼子兵来了，他第一次给这个军官涂抹了色彩。望着自己的彩色雕塑，鬼子如获至宝，小心翼翼地将雕塑拿回了据点。谁也没想到，不到两天，鬼子军官突然在一个早晨浑身抽搐倒在地上死了。
　　 正是这些传说，引起了我的极大好奇。高中毕业，高考我落榜，本来家里想让我复读，第二年再参加一次高考，但我不想再复读了，决心到郭岭村找郭二娃学习捏泥人。当然了，有个秘密我不能对家人说，那就是郭二娃家的闺女是我喜欢的姑娘。
　　
　　 二
　　 我和郭佳雨是同学，都在同一所学校上学。不仅在同一所学校，我和郭佳雨还在同一个班级。不仅在同一个班级，我和郭佳雨还是同桌。
　　 虽然我不在郭岭村住，可我对那个村子太熟悉了。我爷爷奶奶就是那个村的人。我和我父亲母亲住在县城里。我父母都是吃公粮的居民。郭岭村离县城有二十来里路。从各个村里来的学生，大多都是住在学校寝室。
　　 我曾经在村上见到过郭佳雨。我和父母常常会回到村里看望我爷爷奶奶。老家有叔叔和姑姑，家里出了个我父亲吃公粮，很是令爷爷和奶奶感到自豪。和父母回老家，看到郭佳雨同学，她很羞涩低着头走路，仿佛是在有意回避我似的。
　　 那时候，在学校住校的同学，有些家庭条件好，有些条件差，差的同学，由于是在学校食堂吃饭，家庭条件差的同学，从家里背来粮食，交给食堂，这样做，就可以不用交钱和粮票了。郭佳雨就是属于条件差的。每天吃饭，郭佳雨总是打了饭，并不和同学们坐在饭桌上吃。郭佳雨吃的菜，是从家里带来自己家腌的咸菜。
　　 我家庭条件不属于差的那种，虽然也不是很富裕，可我父母都有工作，相对来说，还是要比那些从村里来的同学要好的多了。
　　 父母有工作，我很多时候都是在学校食堂打饭吃。
　　 郭佳雨长的清瘦，有一双长腿。她留着一条长辫子，辫子达到腰际处。郭佳雨并不是那种长得很漂亮的姑娘。不过，如果看久了，你会发现郭佳雨十分耐看。她的清瘦，属于是营养不良造成的。
　　 学校食堂外面不远处，有一片小树林，郭佳雨总是打了饭端着来到小树林旁边，静静地吃着。
　　 都是同桌，望着郭佳雨的身影，我顿生了爱怜之情。可我也不能直接打了饭菜去她跟前，那么做，很可能会损伤了她的自尊心。我和郭佳雨在吃饭上有来往，还是从一次机械制图开始的。那天，正好我们上机械制图课。老师头天下课就告诉了同学们，让自己第二天准备一些泥土，第二天上课，需要制作模型。
　　 郭佳雨虽然不会像她父亲那样捏小泥人，可在父亲的潜移默化下，她制作模型手法也很老道。可以说在全班同学里，都是第一位。
　　 我的模型做好了，但做得歪歪扭扭的不成样子。看到我做的模型，郭佳雨偷着笑了。她很友好地对我说，还是让我给你做一副吧。
　　 我很大方地将泥土放在了郭佳雨面前。当然，最后我和郭佳雨做的模型得到了老师赞扬。
　　 最后一堂课下课，准备去食堂吃饭，我悄悄对郭佳雨说，你帮助我制作了模型，你说我该怎么感谢？
　　 郭佳雨莞尔一笑，对我说，不需要你感谢。这么点小事不足挂齿。
　　 我说，那不行。这样吧，这顿饭我请客。
　　 说完话，我生怕郭佳雨拒绝，不等她回答，我就又对她说，你在外面等候我，我打了饭到小树林找你。
　　 以往，我在学校吃饭都是定量，父母给的钱正好可以满足我一个月生活需要。突然在那段时间内，我的饭量猛地增长，不能不引起父母的怀疑。我和郭佳雨在一起吃饭的事情，到底还是被父母给发现了。
　　 星期六，回到家，母亲就问我，在小树林一起吃饭的女孩是谁。我告诉母亲，是爷爷奶奶那个村上，郭二娃的闺女。郭佳雨他们不熟悉，郭二娃他们知道。
　　 父亲很严肃地问我，是不是和她恋爱了。
　　 看着父亲那张脸，我心里有些发怵，我告诉父母，我的确不是在谈恋爱，只不过是和她一起吃饭而已。
　　 母亲语重心长地对我说，你现在主要任务就是学习。从那次开始，母亲给我规定了，不许在学校和任何女孩恋爱。在我睡觉前，母亲坐在我床前问清楚了情况，虽然母亲不赞成我这么做，可后来母亲给我生活费还是多给了一些。母亲的原话是这样的，帮助同学解决生活中的困难，还是可以的。
　　 就这样，慢慢地，郭佳雨在我心里有了位置。
　　 高中毕业，郭佳雨本来是可以参加高考的，可这期间，郭佳雨的母亲突然病故。她也就放弃了高考机会。我曾经问过郭佳雨，按照她学习成绩，考上一所大学是没问题，为什么要放弃这难得的机会呢？郭佳雨很伤心地说，上大学费用很高，家里还有个弟弟，上学也要费用，她父亲实在是承担不起了。所以，她要回家帮助父亲。
　　 在快毕业之前，我和郭佳雨都说过，一同考大学，那段时间，虽然没有明确我们在恋爱，可到底是我心里想着的都是郭佳雨，学习成绩直线下降。临到了考试前，才慌了神，结果，还是落了榜。
　　 我已经有一段时间没看到郭佳雨了。在家休息了一阵子，我决定到郭岭村去找郭佳雨。
　　
　　 三
　　 来到郭岭村，找到了郭佳雨家，郭佳雨没在家，郭二娃一脸安详的神情望着我，她父亲告诉我说，郭佳雨下地干活去了。当知道我是郭佳雨的同学后，郭二娃很热情地接待了我。进了正堂，旁边有一间小屋，走进去，我被郭二娃捏的泥人惊呆了。几个铁架子上，摆满了他捏的格式泥人造型。
　　 郭佳雨还有个弟弟，正在上小学，此时，正是学校放假期间，郭二娃让郭佳雨弟弟到地里找姐姐，说是家里来了她的同学。我在屋子里观赏着郭佳雨父亲捏的泥人。郭二娃除了捏一些人物像，主要还捏一些神话故事里的人物，这些人物是郭佳雨父亲准备赶集时拿到集会上去卖的。
　　 没有多大功夫，郭佳雨从外面进来了。
　　 郭佳雨满头都是汗，她从墙上拿了一条毛巾擦了擦脸上汗水，说我一猜就是你。
　　 我笑着问，怎么不会是别人？
　　 郭佳雨说，这叫心灵感应。话刚说完，她脸先红了。郭佳雨赶忙低下头，装着整理裤脚。站起身，郭佳雨问我，高考怎么样？准备报哪所大学？
　　 我告诉郭佳雨说，我落榜了。
　　 郭佳雨说，你可以复读，明年再考。
　　 我说，我不准备复读了，也不想再考什么大学了。随便找个工作干算了。
　　 郭佳雨乜斜着眼看了我一下说，你好没出息啊。你应该继续复读考大学，这才是出路。即使是你现在找到了工作，你能干什么？
　　 我说，跟着你父亲学捏泥人嘛。我觉得这门手艺不错，再说了我也很喜欢艺术。
　　 郭佳雨撇了撇嘴说，我父亲这玩意上不了大雅之堂，最多也就是属于下九流之类东西。整天和泥巴打交道，没多大出息。
　　 郭二娃很反对女儿这些说辞，他说，你这孩子啊。可别小看了民间这门手艺，你上学费用不都是我一个一个小泥人买了钱供出来的？
　　 郭二娃说的一点都不假，他捏泥人，同时还捏面人。农村赶集，郭二娃捏的面人往街面上一摆，很能吸引大人和孩子。什么三国、西游记、水浒上那些人物，经过郭二娃的手那么一鼓捣，活灵活现地就出现在了人们面前了。
　　 郭二娃对我说，你想学捏泥人？好。不过嘛，这捏泥人可是个细腻活，就是辛苦点，脏了点，你要一天和泥土打交道了。你真要想学，我能教你。我就怕民间这门手艺不能传承下去了呢。
　　 郭佳雨对父亲说，爹，你别出歪点子了，他不会学这东西的，明年他还要参加高考去。
　　
　　 四
　　 我在学校期间，是很喜欢绘画艺术的。这得益于我父亲原来的绘画手艺。我父亲能让部队挑走，就是部队来招兵，带兵人看上了我父亲的绘画手艺。父亲在部队提了干，再后来从部队转业回来，父亲就被分配到了县城政府宣传部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