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荷塘】车把式(散文)
在过去,赶大车的叫车把式,旅馆叫大车店。大车店负责车老板儿的饮食住宿,同时给牲口备足饲料。风尘仆仆的老客儿进了门儿,一边摘掉帽子拍打身上的尘土,一边大声说:“掌柜的,别忘了给牲口上足草料,马不吃夜草不肥呀!”
大车店四方形大院儿,黄土用碌碡轧实,上墁青砖,很是干净。院子一侧是牲口棚,拴马桩、牲口槽子一字排开,院子中央竖着压水井;店房是大通铺,一拉溜摆上十几个行李卷,这就算是个临时的家。车把式们进了这个大家庭,谁和谁认不认识不重要,既然聚到一起,便是有了缘分,大家彼此热络地招呼着上铺,盘腿坐下,点上一锅老旱烟,眯缝着眼睛吧嗒吧嗒地抽上几口儿,解解一天的乏累,这是他们最惬意的时候了。
车把式是很辛苦的职业,每天起早贪黑风里来雨里去的,赚的就是一份辛苦钱。他们每天开心快乐,“知足常乐”是他们的口头禅。他们一般是坐等主顾上门,什么活儿都接,大到给四里八村盖房子的人家拉砖瓦、檩梁、备土,给县城造纸厂运稻草,给货栈“盘煤”,小到送谁家的新媳妇回门子。只要承应了,必是尽心尽力,为的是留个好口碑,对得起东家的付出。
我喜欢车把式,原因之一是我嘴很馋。那时候,每到秋凉,就会由大队出公粮,雇了赶大车的去“涧河”(距我家乡约百里)换泥蚶子。成大车的新鲜蚶子拉回来,堆在场院里,小山似的,按家分发,用大秤约,不偏不倚,每家约一筐,足有几十斤,一口八沿大锅可以盛满。当时的海产品便宜,由于不是人工养殖,没成本,量又大,故而才一两分钱一斤,那滋味很天然。吃得口爽了,大家自然就念起车把式的好处了。
车把式大都热情随和,还有助人为乐的精神。那时候去几公里外的公社上小学,哪有什么交通工具,只有走路,正走得气喘吁吁的,赶上车把式赶着空车过来,不用我们央求,他就笑着招呼:“来,小子们,上车,捎你们一段儿!”以至后来我们干脆放弃了步行,就眼巴巴地在路上等,并给这起个名,叫“趁车尾儿”,管赶大车的也不再叫赶大车的,而是叫“赶大车的大叔”。
我对车把式有好感,还因为我的父亲也干过这一行。记得很清楚,那阵儿的父亲天不亮就赶着大车出门去了,回家却往往很晚,可以说是披星戴月。有一天晚上我已经睡沉,被收工的父亲唤醒了,睡眼朦胧中,见他很神秘地把棉大衣扣子解开,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掏出一只很茁壮的小麻雀,我当时兴奋得一下子从炕上跳了起来。原来,邻近村子的路口有一个大柴禾垛,那里有一个麻雀窝,父亲已经注意好久了,这次他是专程绕了远路,给我捉来了一只。在我的记忆里,这是父亲送给我的最珍贵的礼物。
因为父亲的原因,我自小就对车把式有一种特别的亲切感,并开始留意他们,观察久了,我发现他们都是一些有绝活的人。我曾经见过一个车把式,他赶车不用鞭子,四仰八叉地躺在车厢里呼呼睡觉,任着大青骡子踏踏踏地拉着他回家,绝对不会进错门儿。还有一个车把式,虽然用鞭子,却不把鞭子落在牲口的身上,而是“啪啪啪”地在半空里甩响鞭儿,牲口就知道要加把劲儿了。更绝的是,要是牲口疲累了,不听使唤了,他就在它的尾巴根子上一掐,牲口立马耳朵一竖,哒哒地一溜小跑。
车把式的绝活,看起来很难,其实也简单,无非是个疼爱怜惜和相互配合。有经验的车把式都知道,牲口通人性,你怎么对它,它就会怎么对你。如果真心对它好,它会领情的,就不咬群、不耍滑,上坡用不着大声吆喝或鞭打,自己就乖乖地上去了。相反,它就会放赖尥蹶子,和你对着干。动物最通人性了,你尊重它,它就尊重你,相互尊重,才能和谐。
称职的车把式都把马儿看做是自己忠诚的朋友和伙伴。忙活一整天,他们把卸去重负的马儿牵到野地里,让它打打滚、啃啃草,咴咴地叫上两声,撒个欢儿。日头落下去了,车把式一个响亮的唿哨,马跑得再远也会摇头摆尾地循声跑回来,用自己的脸蹭一蹭主人的脸,主人轻轻地拍拍它的头,捋一捋它的鬃毛,牵着它不紧不慢地回家……
现在,车把式这个行当已见不到了。这没什么奇怪的,事物的规律就是这样,只有旧的去了,新的才会到来,这是时代的进步。虽然如此,我依然怀念着那个美好时光,怀念着车把式这样一个特殊群体,他们在那一个时代里辉煌过。不该被忘记的,永远是那些为了美好生活而奋斗的普通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