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丹枫】红军坟(小说)
我只是愤愤地看着大汉,而贵则在这个时候,不管肩上是否还有抬水的杠子,都会像鸟一样扑向大汉。于是,水桶就会在我豪无准备的情况下,摔在地上,而我们辛辛苦苦从几百米外的涝池中抬来的水,就会倾倒洒落,于是大汉就满脸通红,看着哭得一塌糊涂的贵和一脸愤怒的我,对同样怒目而视的母亲说:“我去挑水。”然后自己急急忙忙拎上水桶而去,回来后就又钻进爷爷的屋中。而母亲则是长长地叹口气:“魂丢了一样。”
不管身体有多么不适,只要能起来的日子,羊倌总是早早地起来,把家里唯一的方木凳放在门口能晒上太阳的地方,腰直背挺地坐着,而大汉就倒坐在门槛上。大多的时候,两人什么都不说,一杆羊骨头做的旱烟袋,在两个人手中传来传去,你抽上两袋,再递给对方,轮流不停,屋里就弥漫着呛人的旱烟味道。
常常,大汉就这样痴痴地看着羊倌,而爷爷却是远眺,看着远处不知道什么地方发呆,有时候两人也说话。
“你不走了吧?”大汉问。
“走不动喽,不走了。”爷爷说。
“好,这样好。”大汉傻笑。
爷爷深深地叹息:“大汉呀,这些年你过的好吗?”
“好呢,干爹。”
“可你们的日子过的呀,还是不怎么的,解放都二十多年了,你看还是喝稀的,穿单的,电灯电话,楼上楼下还是个说法。”
“好多了呀,你看,房子我和杏修了,每天还能吃饱,日子比以前好多了,没有人光天化日下明着欺负人了。你说你一定回来抱孙子的,你看,你孙子都三个了。”大汉一脸的满足。
这样的话,每隔三五日就会重复一回。
贵说:“爹,你都问了爷爷十几回了。”这个时候的贵常常像小时候的大汉,倦在爷爷的怀里,而我却是默不作声地站在一旁,看着满脸沧桑的爷爷,而刚刚会走路的二弟则站在父亲怀里,好奇地看来看去。
除了爷爷和大汉说话的时候,我的心思几乎全部在如何和同伴们掏鸟窝打烟盒上,按照大汉的话,我就是个除了不会学习,剩下什么都无师自通的顽皮东西。爷爷回来的那个冬天,我期末考试回来,大汉说:“福,考了几分?给爷爷看看。”
我毫不在乎地把划了鸭蛋的算术卷子给了大汉,大汉说:“嗯,蛋蛋分,你们老师怎么划了这么小个圈圈,告诉他以后划大些。”
抬头准备向爷爷嘻笑的大汉看见了爷爷冷峻的面孔:“大汉,不管怎么样,一定要让孩子好好识字。枪能打跑所有的坏人,但是只有读书,才能改变人的认知,我告诉过你这个道理。”说完,爷爷竟然独自而去,不再理会大汉,那是我看见爷爷唯一一次和大汉生气。而从那以后,大汉惩罚我们的手段就变成了写字:“福,你再顽皮,就把算数书给老子抄上一遍。”
十
每天晚上吃过饭,爷爷对我和弟弟说:“福,喂好羊,我给你们讲故事。”
养羊是这个地方的习俗,各家各户都会养些羊。祁连山北麓的河西走廊本来就地广人稀,每个绿洲间滋生的可供人们生息的地方才会有村落,每个村子之间少则四五里,多则七八里,兵荒马乱更加剧了人口的流失,所以大片肥沃的土地就荒芜着。清冽的雪山融水从山口奔流而出,除了用于农田浇灌外,就在那七沟八汊的土地上随意流淌,各式各样的野草,在旷野中无拘无束地舒展着腰身,为养羊提供了良好的条件,家家户户都把养羊当成养殖不二的选择。富人多养一些,穷人少养一些,穷的养不起羊的,自然就干种地放羊的活计,羊倌是个例外。羊倌放羊是自己图个闲散,地给别人种,一来是不会这里土地的耕作方法,二来是不想太辛苦,这是羊倌给大家说的。所以,二次以伤兵名义回到了这里的羊倌,就自己买了二三十只羊,守在李家下庄,放自己的羊,也放别人的羊。
时常,每当父亲说起他的往事来,我不止一次地想象着他当年和羊倌爷爷放羊的前景。
晚上回来,爷俩吃些开水泡馒,或者去周二家也就是我的外公家混一顿少有绿菜的杂面拌汤,回到自家的屋里,就又开始了讲古,却是不说今,羊倌以为,大汉的年龄还不足以理解和接受眼下的血腥和残酷。还要大汉练功,不是什么拳脚,却都是一击必杀的动作,不花哨却实用。山上有狼,外面有恶人,不能没有防身的技艺,但是更加重要的是生存的方法。
“干爹,你为什么要养羊?”
“养羊卖钱,吃肉呀。”
说起吃,羊倌的眉角不由一跳,胃里一阵痉挛,好像一只手狠狠地伸了进去,又捏了一把。从长征到西征,经历过多少挨饿的日子?草地、雪山、虎豹口,古浪峡,一路走来,说不清有过多少这样的日子。有时候,羊倌甚至觉得最大的敌人不是国民党,不是马匪,而是饥饿。从李家下庄突围时,羊倌他们六个人,把所有的口粮袋打扫干净,才凑了一把炒青稞,六个人,一把粮食,不到一百粒,而且好几天了没有吃过一口热食。没有经过这种经历的人是无法想像这种情况的。西路军,自虎豹口进入河西,就打着两场战斗,一个是马匪,一个是饥饿。地广人稀的河西走廊,加上连年的兵祸匪灾,本来就民不聊生。如果说,当时有这些羊,就不会有那么多的战友在饥饿中倒下。
回来后的爷爷,常常说:“杏呀,给我们搞一碗洋芋米拌面吃。”他总是把做说成搞,而这个时候,大汉就笑得一塌糊涂,而母亲则瞪上大汉一眼,笑迷迷地转身而去。
一碗洋芋米拌面,羊倌爷爷喝得畅快淋漓。这是我们这里标准的养家饭,小米粥里面,加上切成块的土豆,然后再搅进去一些清清的面糊糊,讲究的,还用“羊胡花”炝个锅,几乎家家户户三天两头都要吃上一回。
“好久没有吃过这个味了。”爷爷笑呵呵地说:“杏,给我再添一勺。”
爷爷说,第一次来永昌时,房东就给他们做了这么一顿,这些南方来的汉子,竟然吃得碗尽锅干。三九寒天,一碗热乎乎的小米土豆稀饭,吃得大家热情高涨、士气震天、斗志昂扬,和数倍于自己的土匪周旋,短短四十多天中,击杀了六千多马匪,从此他便和这饭有了不解之缘。而第二次来了以后,他自己学会做的当地吃食就是这个。大汉只所以笑,是因为爷爷以前常常把这个吃食叫做“洋芋浆糊”,那个时候的爷爷还说不来这个名字。
十一
爷爷的故事五花八门,你想听什么就会给你讲什么,万变不离其宗的是要我们好好读书。可在文化大革命还如火如荼进行中的时代,刚刚恢复的农村学校只是乡下孩子们的集中管理的场所,学习只是一种形式。
爷爷的方法总是能让我们跟着他的想法走。
“来,孩子们,爷爷教你们如何取火。”于是钻木取火的故事就不由自主地进了我们的脑子。“我给你爹还教过好多新奇的东西。”完了还不忘记留个念想。
独眼爷爷给大汉教过好多如何生存的技艺,比如如何去做套抓兔子、捉鸽子,如何分辨野兽走过的痕迹。这些方法时不时就会在大汉的手中不经意的流露出来。有一年的夏天,父亲和一伙社员去皇城拔芨芨草,回来时套了只旱獭给我们改善伙食,吃的时候就说起了当年和羊倌打麝的事情。那也是大汉刚刚到李家下庄不久的时候,爷俩放羊来到了南山起龙梁上,干爹掏出从来密不示人的枪,打伤了一只叫麝的动物。
干爹背着大汉说:“我把它腿打断了,跑不远,我们顺着血迹就能找见。”一直找到山峰顶上,一块和山头几乎一样大的石头堵住了去路,两边是看不见底的山崖。干爹看着血迹说:“这家伙聪明,是从这里过去了。”原来,那大石头的右侧,有一个刚刚容一人爬过的缝隙。两人小心翼翼地爬过去,又是另外一番天地。石头背后的山峰顶部竟然是一块足有半亩地大的小洼地,野草茂盛,一洼清泉,汨汨地向外渗着。那只受伤的麝,睁着可怜的眼睛看着他们。那个地方很是险峻,三面是山崖,如仞壁立。一面是突起的山石,从下面往上看去,怎么看都是一个孤孤的山峰,干爹说:“这个地方好,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要是有个紧急事情躲在这里,谁也找不见。”干爹大笑:“汉娃,我们在这里撒上些粮食种子,让他们自生自灭,说不定哪天就派上用场了。”不承想,几年后,这个地方的粮食成了大汉救命的地方。
羊倌却是说不出来,一九三六年冬天,他们六个人,从李家下庄突围出来,连夜就进了黑黝黝的大山,七拐八拐,等把后面的追兵甩开时,不知道怎么就来到了起龙梁上,鬼使神差中发现了这个去处,在里面整整躲藏了一个多月。下套捉黄羊、抓旱懒、吃草根,才救下了他们六个人的性命。还在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回去掩埋了战友的遗体,堆起了那个乱石堆。再后来,从一个放羊人的口中,打听好了消息,躲过马匪的搜捕,绕道民勤,沿着腾格里沙漠的边缘,从白银过了黄河,回到延安。而在红西路军败退的过程中,有许许多多流落的红军战士受过这块土地老百姓的馈赠和掩护。
大汉也是不说,六十年代初的那个时候,这些技艺却救了自己和杏家人的命。而我早已从后来大汉偶尔表演的过程中无师自通了诸如套兔子、烧烤鸡之类的方法,且曾经和同学偷了邻家正下蛋的母鸡去野外吃。只是鸡还没有吃到肚子里面,已被闻香而至的大汉捉了个人赃俱获,那只可怜的鸡自然归还了邻家,而我的屁股上却被大汉印了好几层巴掌,肿的三天都不敢躺着睡觉,别说是坐。母亲杏却是杀了自家的鸡,逼着大汉用泥巴裹了,给我们烤了一回,我心里说了无数遍坚决不吃,可最后还是抵不住那诱人香味,吃了个欢天喜地。
十二
在父母连续不断的述说中,黄县长是个绕不开的人物,他和羊倌爷爷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按父母的说法,他就是那个羊倌爷爷叮嘱要照顾大汉的人。
到了一九四九年的夏天,懵懂的大汉发现,羊倌有些神秘。常常,半夜尿憋醒来,不见了羊倌,而早上又看见睡在自己身边。说起昨晚的事情,羊倌说是晚上听见狗叫出去看羊了;有时候还三五天不见人面,这种时候,羊倌就会叫来邻居周二给大汉做伴、放羊,后来的大汉习以为常了。
七月下旬的一天晚上,天刚刚入黑,两个商贾打扮的人就进了家门,干脆利索的打扮、精光瘆人的目光让大汉觉得来人神秘而不凡。羊倌叮咛大汉带上黑狗,上屋顶看着,不管是什么人来,或者有什么响动,就回来告诉他。大汉像猴子一样三下五除二就爬上了屋顶,而那只平时不叫只咬的黑狗却看都不看大汉,躺在院门口打盹,无论大汉如何吆喝都一动不动。坐在屋顶上的大汉,极力想看得远一些,可四周却是一片黑暗,天上的星星们眨着眼睛在嘲笑这个想看穿黑暗的人,大汉寻思那个从来不让外人进屋的黑狗为什么今天不出一点声息,屋顶漏风处露出的灯光和传来的话语又让大汉激动不已,外面没有什么响动,却听见干爹和来人说话,说着什么革命、解放、共产党、小心马匪之类,来人手里还搬弄着和干爹一样的枪。后来,大汉还是忍不住瞌睡,被独眼爹从房上抱下来的时候,来人早已走了,而大汉睡意依然。
“汉娃呀。干爹要出远门了。”羊倌盘腿坐在炕沿上,攥着羊骨头旱烟袋。
“去哪?我也去吗?”听到羊倌要走,大汉才发现自己不是做梦。
“你去不了呀,太远,你留在这里,你周二叔会照顾你的。还有,过几天会来个姓黄的人,就是今天晚上那个大胡子,以后呢,他会代替我来看你。汉娃,以后不管我在不在,你一定要记住:好好活着。”
大汉哭了,独眼干爹摸着大汉的头:“孩子呀,以后要学会自己照顾自己,天晴防雨,饱食防饥。过不去的事情,就去找你周二叔。等你长大了,一定会有好日子的,你也该娶媳妇了,等我老了,我一定回来,你给我生一群孙子,我们安安心心过日子。”
周二说:“大哥,你放心,有我在,我一定照顾好这个娃。”周二拍着胸脯。周二,就是我的姥爷。羊倌又说:“兄弟呀,逢年过节,一定记住去那里烧点纸,问个好,不要让人把那里祸害了,将来,我一定会回来。”
周二点头:“我记住了,哥,我就说那是过去的土地庙。”
第二天早上醒来时,已不见了独眼干爹的踪迹,枕头旁边放着那个大汉后来藏在房梁上的布包。
不到一个月,九月十九日,县城解放了。
十三
大汉说:“这些年呀,只顾着想您了。”每当他们俩说话的时候,大汉总是这样说。
黄县长来了,可羊倌却像风一样无影无踪。
县城解放后的第八天,几个穿解放军军装的人就来到了李家下庄,指名道姓找周二哥和柴大叔。其中一个说:“大家不要紧张,我们是共产党,解放军,是我们穷人的队伍,现在县城解放了,是我们穷人当家作主,我们也是独眼羊倌的朋友。今天来,受羊倌之托,和你们商量个事情:一是把大汉托付给大家。这娃是个苦命人,羊倌去了很远的地方,没有办法带着他,我还在部队上,不方便带着他,只能先托付给乡亲们了。这两间房子,还有这几十只羊,羊倌都送给大汉了,这个是凭据。”一个不到三十岁自称姓黄的人,掏出一张纸条,交给周二:“同时,也请周二哥和柴大叔做个保人,周二哥和柴大叔就算我托付的大汉娃的监护人,如果大汉娃有什么不对的地方,请乡亲们谅解。眼下,我就在县政府上班,大家有事或者大汉不听话可来政府找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