喀什，始终是一座催着我想去生活的地方，让我心里亢奋地流淌着一份为它而活也愿意为它而死的激情……
　　 浮在田野、树木、街巷空气里和时深时浅埋在泥土里的美，更像一罐打开的尘封，金光四射，耀人眼目，让人流泪，像是在上个世纪或更早的轮回里一次次地活过或死过。盘旋在身体的各种触觉里，时时流溢和弥漫着很多的气味：历史、风光、民俗、泥土、古城墙，杏子、石榴、玫瑰和金黄色的瓜，帽子、步履、歌舞和左右舞动的精致小辫，一千种充满炽热烤人的异域感受，任性地挑拨和逗留着我，有一种急欲探究和渴望窥视的欲望。
　　 经历过触觉、听觉、视觉和感觉，真正留驻心灵的，居然是来自于这座小城的气味。
　　 在老街上，吃着透着清香才从树枝摘下的小白杏，喝着用冰块蜂蜜和牛奶调制的饮料，闻着瓜果从老人手里弥漫过来的香甜。霎时间，我的心情被来自这片泥土上的气味打开了，让我有一种欲喜落泪的感动，它就像伸过来的一双熟悉的大手，带着坚硬的茧子和汗水的湿气，从我的头顶摸过……
　　 充斥着草木树脂的气息，混杂着泥土特有的阳光香味，一种掺合着人体与物件的体温，让这座城市多出了一层透着人文情感的体征。强烈而淡雅，浓烈而细腻，张狂而抑制，偏远而近触，夹杂着层层被驻留下来的时间，蕴含着多重特有的气味，用当地烧土陶人才用的色彩、温度和气息，制造出原初的粗重感受。顷刻间，厚厚的气味覆盖着喀什。这片被昆仑山、塔里木盆地和塔克拉玛干沙漠共同孕育的绿洲，更像松软棉暖的被褥，让人找到熟睡中再入襁褓中的那种温暖记忆……
　　 下车进城入驻后，便急不可待地走入街巷。每条小巷的两边，各家窗台门旁的空间，长满了各式盆桶缸罐种植的花花草草。我还是排除了各种花香的干扰，最先闻到了来自泥土深处的土腥气味。这种黑客一般的气息，强大而有力，时而分散时而会聚，或浓烈或芬香，绵软而恒久。这是更加民间的生活气味，孜然的、胡椒的、玫瑰的、树叶的、瓜果的，皮牙子的，当然也有用果木柴和植物作燃料，又从土灶的墙洞里冒出的小户人家做饭才有的炊烟味道，缤纷多彩地构画出的世俗生活。
　　 我喜欢用安静的心情，看喀什郊区炊烟形成的艳丽世界。一到晚饭时分，仿佛吹响了同一声号令，万千家庭的妇女们几乎是同时生火烧饭，同时把铁锅里的油烧得滋滋作响，豁然地亮出她们热爱生活的味道。各种不同的烟火森林一般升腾起来，迈着不同的步伐，唱着同一首歌曲，汇集在城乡的半空中，凌云而行。这些炊烟的气味，不能不让我联想到新焙出炉的馕饼、烧着煤火柴火的汤、刚出锅的拉条子拌菜、刚煮沸翻滚的浓茶……
　　 在喀什烟火燎绕中生活，时间久了，终究免不掉一份来自物质化追求的诱惑。就像希腊神话里的大英雄奥德修斯，即使再勇敢智慧，当他带着整个船队经过墨西拿海峡时，面对塞壬女神美丽优雅的歌声，也同样难逃紧密的追随和拥挤的包围……
　　 玫瑰汁香的味道，被夸张地点洒到女人年轻美丽的胴体上；粮食被炉火烤熟的味道，渐渐地撑开孩子们健康有力的肠胃；瓜果切开后散向空气的味道，让一生劳作的男人们露出了笑脸，不由分说地放下沾着泥土的砍土曼转身回家；孜然与肉食还有调料共同合作出来的气味，泥土、畜粪与青草纠缠在一起的气味，还有当地女人身上才有的香体味，让一双双骨节突兀的大手拨动着都他尔、热瓦甫和吉它的弦丝，编织着夜色中的浪漫，乘着月光，看着星辰，用歌声和笑声，还有赞美的喝彩，制造出一种韵味独特、性格冲动的气味来。
　　 几乎每一条街都一样，老人们静坐在树荫下，一脸汗水的孩子们奔跑在小巷中，穿着花衣衫的女人们打开窗户向外张望着，年轻的男人们吸着莫合烟、喝着苦茶水，向路过的年轻女人响亮地吹着口哨，幽默地说着调皮的话儿。
　　 拥有一种自己的气味，并在熟悉的气味里快乐地活着，勇敢袒露着来自于身体的愉悦，是一个人的个性，也是一座城市特有的温暖和与众不同的光彩。在迥异于炉火和阳光的照射里，族群和小家庭的气味，璀灿地明亮着，而且还在多种混合的气味里，产生一种酵母式的连锁效应，持久地散发出一种情感味道……
　　 我的家在准噶尔盆地的北部，地广人稀，贫穷落后，却让我极度迷恋。迷恋一个地方，迷的是一种气味和诱惑中的痴迷；其实，迷的东西是一种趋于稳定保守的心态。这种看似病入膏肓般的迷恋，舍弃生命而做出的坚守，追求的无非是一种心有温暖的东西。
　　 法国著名作家普鲁斯特曾在《追忆逝水年华》中写道：“当人亡物丧，过去的一切荡然无存之时，只有气味和滋味长存，它们如同灵魂，虽然比较脆弱，却更有活力，更加虚幻，更能持久，更为忠实，它们在回忆、等待、期盼，在其它一切事物的废墟上，在它们几乎不可触知的小水珠上，不屈不挠地负载着记忆的宏伟大厦。”
　　 喀什这座与众不同的城市，历经无数次劫难，毁灭之后重新建筑，建筑里再度辉煌，辉煌之后重被毁灭。但是，它坚守不变地留下了城市的名字，能在自己特有的气味中，用强劲的肺部呼吸，用巨人的方式继续地活着。任何事物都会在必不可少的衰老里，无一例外地成为时光大地上寂静的废墟，唯有它体内的气味，留活在永恒的状态里，持久而迷人地存在下来。
　　 历史，有时会成为一位抗命的汉子，具备着永不退却的胆识。浓淡之间，让各种记忆的东西成为后代；粗茶盐水，哺育着身体里赖以继续的肌肤；毁灭替换中，却喂养出一串永不变更的基因编码。曾参观过一家香料企业自己建立的气味图书馆，什么话也不及说出，像聋哑人一样，被这种由自然界的香味所组成的馆藏资料震惊得无言可说。这是21只外表呈现着暗棕色的玻璃小瓶，迷离神秘，透着一种隐忍者修行后才有的精致，排列整齐地组成一种特殊的气味时光。每只小瓶里只有一小团柔软的棉球，它们来自于大自然里生长的香料植物：薰衣草、薄荷、茉莉、迷迭香、雪松、玫瑰等芳香的植物，就在这里以水汁的形态和特殊的气味藏身于历史的记载中。香气，缘于棉球中那一小团安静的精油。开启瓶盖后，少女体态般的历史便复活起来，不同的香气扑面而来，令人心神迷醉、无力自持……
　　 我觉得，不论以什么样的方式，喀什就是一座有着人类气味的历史博物馆。
　　 穿行于宽窄不一的喀什老城区，街巷在气味里舒展着纵横交错，吮吸着历史的气味。永不散淡远去的气味，流水行云般地生长在城市每一条街衢的两边。每一家人的日子里，滋生养命的粮食，敬天爱人的养分，时刻温暖着喀什人心灵里永不凋零的情怀……
　　
　　 二〇一九年一月四日于乌鲁木齐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