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看点】隐者(小说) ——窃贼系列
山高皇帝远的,这台变压器什么时候躺在农人的田中,没人注意过,好像它天生就躺在那。蛛网一样的危险什么时候解除的,也没人注意。现在,田里的草籽也在它灰蓝的夹缝上生了根,萧条的冬日,看得见它们迎着晨光来回摇晃。这时就有一台长鼻子吊车来到它的身旁,像是突然认识到它的价值,一会功夫,又聚拢起一群吃瓜的群众,叽叽咕咕的,舌尖碰的牙跟痒。电管站的胡凯子站长闻讯从撩斜路赶了过来。
从侧面看,胡站长的脸下宽上尖,凹凸有致像一把钥匙。一把钥匙开一把锁,站长的板凳他坐了十多年,没挪过。纵然站长的角色还算切实,但乡野的风吹得久了,日子也会荒凉……在他五十郎当的现时,他的母亲突然咿咿呀呀地逆长成了婴儿,他的父亲则满大街的叩门叫老伴,他的妻子一天比一天发飙,像鱼被浪涛搁在干滩上,嘴角泛白,还要朝他瞠目冒火。他也想进城去,靠近城市也行。但他的站长是靠时间催出来的,并不具备那样的圆通。——但从命理学的角度来讲,这宽大的下巴颏也昭示着一种晚来运。他是信命的人。他现在非常愿意放下面子,使自己变得圆通一些。
“他妈的,这世界有啥大不了的,死了谁地球都照样转,认那么真顶个球用。”
站在吃瓜的群众中间,东瞅西看——能回收这庞然大物的,不会是别人!
哪儿猫着呢?那个姓赵的老板,打过交道不止一次,他记得他第一次来回收那台庞然大物时,他的家还算安定,他还算气盛。因为那家伙没有和他打招呼就私自动了工,他还带着他站里的喽啰们和他干了一仗。他记得他黄瘦的泥叶脸上扣着一副硕大的黑墨眼镜,看不太清的眉眼在镜片后挤来弄去的,男同志觉得赵老板会活跃气氛,女同志觉得赵老板很有情调,而他觉得这就是挑衅。因而大为光火。
发火完他被局里叫去批评了一顿,事后才知道赵老板不仅有挤眉弄眼的绝活,还和局里的头头脑脑混得很得鱼水之情,周遭电站的庞然大物都是被他弄走的。
今天没看见那家伙。
“嗨!忙着,伙计!”
骑在砖混垛子上松螺帽的是一个表面木讷的小人物,灰塌塌的衣服,烂边缺扣的,一双凹眼永远盯在活路上。仿佛没有听见站长的询问。
“哎哎,跟你说话哩!”他提高了几个音调。
“一个螺帽一个栓,皇帝老子来了,咱也是靠下苦吃饭的。喊怂!活干坏了,你负责我负责?”直到站长的一支烟飞在脚边,洼陷的灰眼才勉强翻了一下。
还有一个鲜活的人物躺在敞开的吊车楼里,满脸笑星,二郎腿搭的,头矮脚高,双手交于脑后,嘴角冒着青烟,青烟驮着云影,几只鸟在云烟里出没……也许他昨夜找女人快活了,也许他挣了大把的钞票正在搬运中。——在社会上混,哪能少了这两样。
世界清清闲闲的,看起来一点问题也没有。
胡站长觉得还是和这鲜活的人物搭话好一点。
“嗨,伙计!”
可是这人的耳朵还戴着耳机呢,也许这耳机一直就没有接通大脑。
胡站长近前一步,跃上司机楼下边的铁板。那人清醒了,拔了耳机,接过他递去的烟卷,耳朵架了,测下另一只,似乎听他说话。
“老板人呢?”他问。
“嗯?”
“我问赵老板人呢?”
“嗯。”耳机又塞上了。
胡站长觉得再提高声调似不利事情发展。——也许这司机还是赵老板的朋友呢。他换了一副口气学着和他套近乎。
“赵老板人活,赵老板门道稠。”感觉这话似乎褒贬不清,又慌忙加上一句:“赵老板心眼好,有能力。”
台词夹杂着故事,虽是道听途说,但渲染得还算到位。大概他从不知道自己竟有这么的好口才,不等别人喝彩,自个就禁不住爽快起来。吊车里那位似乎受了感染,又似乎心不在焉,耳机一会塞进去了,一会拔出来,眉边眼角仿着他乐,偶尔来句:对对——是是——嗯嗯——哦哦。
从这种情景看,怎么也看不出这人是准备把故事转述给事主还是不准备。
吃瓜的群众听得是真着迷。他们不认识司机,不认识赵老板,他们都认识胡站长。
“都别看热闹,把地上的砖头捡捡,小心一会把车轱辘泥住了。”
胡站长一句话,大伙跟着忙活一阵。那位松螺帽的小人物终于说话了。
“喂,我这一块完工了。”
听话音下面的活路是吊车的,以后谁也不清楚他消失到哪去了。
不,不,还有一个比他更小的人物,还开着一辆车呢!不过那辆破四轮,和它的主人一样,从灰坑里才爬出来,一直在旁边待着,根本就提不起大伙的精神。
鲜活的人物开始启动吊车,准备把庞然大物转移到四轮上。节骨眼上,意外发生了。“嘟嘟”半天,长鼻子根本掉不了弯。司机手忙脚乱,胡站长也前后跟着猴急猴急的——妈的,干脆熄火了,啥也干不了。司机骂骂咧咧的,最后只好打了一个电话,来了一辆拖车,把吊车拖走了。临走和胡站长说了很多抱歉话。
分明就是给胡站长干活哩。
胡站长也乐得彼此彼此的,小跑着去喊自己的喽啰。电杆上吊着的,道上走着的,办公室坐着的,管闸的,做饭的……拿绳子,抬杠……最后大家整体的一声大吼,就代替长鼻子把庞然大物弄上了四轮……
总算干脆麻利地办了一件事。
过了几天胡站长被局里的吴副局长请去谈了话。——庞然大物局里还没有批准回收。
“我的天,这些狗日的贼大张旗鼓地弄事哩!”胡站长想。
一大滩的证据都指着他反驳呢!
“我是请来做活的。”木讷的小人物说。
“我的吊机坏了,啥活也干不成。”鲜活的人物说。
“谁请你们干活的?”
“瘦瘦的,——谁管球那,那是你们站长的事情。”小人物说。
“不认识,戴着一副墨镜,看不清。你们站长熟悉。”鲜活的人物说。
“说话是不是喜欢挤眉弄眼?”胡站长问。
“大概是吧。”
“你说是就是吧。”
“吴局,你说,这不是赵老板是谁?不是他才日出怪哩。”胡站长猛然开悟。
吴局不爱说话,现场发了一个视频通话。——赵老板戴着他的墨镜正在一片遥远的海域指手画脚,闻言大吼瞎扯蛋,他说他现在做水产生意,一天的进账少说也有几十万,谁弄那破玩意,重球的,又拆又卸,不够功夫。他手下至少有几十个工人也当场证明他一直夜以继日地坚守在岗位上。
胡站长看呆了,他的目光转而聚焦在那个最小的人物身上:“你,你把东西拉哪去了?”
那人一听就跳了起来。
“不是你叫你们电站那些人把东西搬到我车上,我能拉走。日他先人哩,运费还没拿到,把我腾干了,把我杀了,我就这能耐。”
“是胡站长指挥我们干的。”电站的喽啰们帮他开脱。
“是胡站长带人干的,这不能有假!”吃瓜的群众也给他作证。
这小人物唯一能做到的就是在一个废旧的果园帮他们找到了一些庞然大物的残片。
“哎呀,老胡,你这是明摆着监守自盗么!”吴局说。
胡站长满身的嘴也没说明白,眼睛越瞪越大,肚子气得能敲鼓。——他愿意正式报案,请公安做彻底的调查。
吴局就瞪了眼,狠拍着桌子。道:
“叫公安,叫公安,去年电把人打死了,局里的先进黄了,今年好不容易报上去,出了这么大个笑话,评,评个毛。脑壳叫门板夹了——先撤掉你这个站长!”
无论如何,胡站长还是比以前圆通了,托人好说歹说,暗地里赔了一笔款,十几年的一把钥匙也总算保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