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西风】老竹鬼(小说)
一
它不择土壤,遍地生长;不问寒暑,四季葱郁。它点缀着沟坎,装扮着岭岗,拱卫着耕地,簇拥着村庄。它是树,有着树的高大挺拔,树的顶天立地,树的铮铮铁骨,树的责任担当。它又是草,有着草的柔软躯体,草的卑微身价,草的绵绵情思,草的默默无闻。它就是毛竹。我是在仙霞岭腹地的竹乡长大的,常常跟山外的朋友吹嘘毛竹的品质、竹海的壮观、掏挖冬笋的乐趣,还有一个在竹乡广为传颂的故事。
那是去年的大年三十,我携妻儿回到竹乡老家,与弟一家三人、妹一家三人齐聚在父亲的祖屋里,过了个热热闹闹的团圆年。大年初一,全体家人出动,上山祭扫祖坟。在上山的路上,弟媳妇对我说:“老竹鬼听说你回乡了,要来看看你。记得早点下山呕。”
“老竹鬼是谁?”我问。
“就是张国华啊。他说读小学四年级的时候,和你坐同桌。你不记得他了?”
于是,一幅被岁月的尘土湮没了的画面渐渐清晰起来:在我的撕打下,一股殷红的鼻血从一个邋遢少年的左鼻孔流了出来,沿着脏不拉几的嘴唇向下滴落;他没有反击,只是双手抱着头,蹲下身子呜呜地哭。我问:“他不是三十多年前就跟他那个专门赌博的爹一起失踪了吗?”
“噢,他回来好些年了,就住在崖石底,单家独户,这里去七八里路。”
“他怎么又叫老竹鬼呢?”
“他这些年专门帮人家砍毛竹背毛竹。邻近这几村干这活的,就剩下他一个了,大家就这么叫,真名倒没有人叫了。”
背毛竹是既艰辛又危险的活儿。将砍伐下来削去枝叶又滑到垅底的毛竹,多根捆成一捆,然后驮起走。假如一个壮劳力在平地里挑担,两百斤是极限,那么背毛竹要达到四百斤甚至更多,因为毛竹捆的尾端可以着地拖行。这四百来斤重的毛竹捆,或拖或驮,完全凭肩膀,搬运到山下通公路的收购点去。山道是窄小陡峭的,七拐八弯的,崎岖不平的,路边不是危崖就是荆棘杂树,而毛竹捆却有十余米长,因而,背毛竹不仅需要体力,更需要技巧。下坡时要善于向陡坡借力滑行,善于控制好滑行速度。平路时要善于利用路边岩石或杂树歇力。弯路时要善于将毛竹捆的前端插进路边杂树的间隙,头尾互换后继续前进。上坡的路段很少,遇上了,则一捆竹要两个人抬,因而背毛竹都是多人结伴同行的。背竹工是清一色的青壮年男劳力。他们肩宽背阔,健壮如牛;勇猛刚烈,坚忍不拔;憨厚朴实,不惜力气。当然,被毛竹砸到了脚,被荆棘割破了手,被杂树扭了腰,被山石崴了脚,是常有的事。被毒蛇咬伤,被滑竹击倒,被滚竹轧断胳膊,被竹枝弹瞎眼睛,发生这些致残致死的事故,也时有耳闻。
近些年,简易公路修到了高山上,修到了每一个有人居住的小村落,包括毛竹在内的山货,都由汽车运出山去。再则,毛竹的行情连年走低,不通公路的远山上的毛竹基本失去砍伐驮运的价值。所以,世世代代靠山吃山的山民们,纷纷走出大山,到外面的世界去打工或经商,背毛竹这一老行当几乎没有人做了。
但是,老竹鬼却做起了这一老行当。是因为缺乏文化知识,找不到其他活路呢?还是因为陷进了赌博泥潭,走投无路了才不得不做起人人嫌弃的背毛竹呢?我不得而知。
沉默了一会,我说:“坐同桌时,他被我打得口鼻出血。唉,那时候太不懂事了。他这次来会不会是寻仇的?”
“你俩打过架吗?我不知道哎,他也没有提说过。他只是说想来看看你,不像是来寻仇的。这么多年过去了,不至于把小时候打架的事记心上吧。前些年他就念叨着要来看你,只是你回来了他不知道,他来了你又走了,一直不凑巧。”顿了顿,弟媳妇又说,“不过,是不是来寻仇的也难说,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还是不见面好;你祭完祖坟别急着下山,等他来家看过走了,你再回家吧。”
二
老竹鬼读二年级时死了娘,他爹本打算让他辍学,在老师的劝说下,勉勉强强上着学,但经常旷课,在不旷课的日子则总是迟到早退。四年级时和我坐了同桌。
老师抓教学纪律,也是出了狠招:凡是迟到早退的,没有完成家庭作业或课堂作业的,一律“站黑板”——在黑板前站着上课。往往早上第二节课都开始上了,老竹鬼才在教室门外边探头探脑,瞅准老师转身在黑板上写字的空档,迅速猫腰溜向我身边的座位坐端正,还是被老师发现,令他站黑板。
一次,班主任赖老师截住溜进教室的他:“说清楚,总得说清楚,你早上都干什么去了?”
“一大早去自留地栽蕃薯秧。”他怯生生地答。
的确,他赤着双脚,脚指缝里有泥浆,卷起的裤腿上也有星星点点的泥浆,还粘着几片碎蕃薯叶。赖老师又问道:“你爹呢?”
“爹昨晚出门,天快亮了才回来,一回来就睡觉,没有时间栽蕃薯秧。”
“你都两门不及格了,你爹不知道吗?”
他一下没了紧张,且扑哧一声笑开了:“我成绩单拿回去,爹从来不看的。”
“去,回到座位坐好,继续上课。”没想到赖老师意外开恩,没叫他站黑板。在我的印象中,自这一次后,他再没有站过黑板。
下午第三节课没下课,他就举手请假:“赖老师,我要回家烧饭喂猪了。”
“等上完四节课再回家不行吗?”赖老师完全是一副商量的口气。
“不行,两头猪中午就没人喂了。爹要回家吃晚饭,没人烧饭不行啊。吃过晚饭,爹还要我跟他去看骰子呢。”
“看什么?”
“骰子,就是大人玩扑克牌时扔的骰子。骰子扔出去一滚,顶好多好多钱呢。爹说我眼尖,滚得再快也能看清楚,又说大人不防备小孩子。”也就是从那时起,同学们约略知道他爹是要赌博的。
“不请假不行吗?”
“我没回家烧饭,爹要饿我饭的。”
“你旷课,就不怕爹饿你饭吗?”
他又一下得意起来:“爹一个劲地夸我呢,说我从小帮家里干活。”
赖老师没辙了:“那你快点回家吧。”
他除了算术语文两本课本外,没有常识和历史课本,没有书包,没有铅笔和橡皮,没有作业本。他不做家庭作业,课堂上做作业都是蹭的——向我或前后排同学蹭铅笔蹭橡皮蹭作业本。被他蹭过几次之后,我没好气地说:“一个本子要一角五分,一块橡皮也要三分钱呢,是我娘做裁缝挣的。你为什么不问你爹拿钱买呢?”
“我爹没钱。”
“你爹会杀猪,还会赌博,扔一次骰子可买十本新本子,还会没钱?”
“浪费钱,爹要打我的。”他撸起袖子让我看他的胳膊。他的胳膊密布着一道道血痕,是他爹用竹枝抽打的结果。在我们竹乡,很多人的家里都备有一束竹枝,是家长专门用来教训不听话的孩子的。我家也有,平时就插在板壁上,我逃课或者迟到被娘逮到,娘就取下竹枝抽我,边抽边骂:叫你逃课,叫你不做作业,抽死你这个短命鬼。但抬得高抽得轻,犹如隔靴搔痒,绝不至于抽出血来。我被娘抽过多次,尽管没有抽出血,一看到那束竹枝就非常敬畏,再也不敢迟到早退了,乖乖完成家庭作业。但是,向娘说起要买橡皮铅笔作业本,娘一准裂开嘴笑,马上摸遍衣裤口袋地掏,翻箱倒柜地找,实在没有钱了,就拿两个鸡蛋去换。
不久,我发现新买的作业本少了两页,是从本子中间沿装订线撕下的,一点撕的痕迹都没有,如果不看页码根本发现不了。肯定是他干的,明着蹭不到,就偷偷地撕了。“还我一本新本子,你这个小偷。”我怒不可遏,吼叫着扑向他。只一拳,他就流了鼻血。但他知道理亏,不敢还手,只是双手抱着头,蹲下身子呜呜地哭。我越发打得起劲,同学围观上来,也没有收手。赖老师快步赶上来把我拉开,问清情况后,认为他有错在先,简单批评我几句就算完事了。
自此之后,我俩没有坐过同桌。
一九七七年,我国恢复了高考,这意味着我们这些山里娃,可以通过读书改变命运。那时,我们读初一,消息一传开,老师、家长、同学们,都激发出前所未有的学习动力。老师家访时,和家长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别看这些山里娃土头土脑的,灵性着呢,一点也不比山外人差,只要好好培养,都是好苗子!但老竹鬼和他爹不为所动,老竹鬼仍然迟到早退,仍然蹭作业,仍然抄袭试卷。初二的一天,班主任发现他连着两天没来上学,差遣我和另一个同学到他家去看看。我俩前去一看,屋门洞开,家什零乱,却不见人影。他的隔壁邻居告诉我俩,他和他爹两天前一起失踪的,谁也不知道父子俩去了哪里。
他爹是个闻名乡里的赌徒,公社罚款,派出所拘留,都没有让他爹改邪归正。学校里和村子里流行的说法是,他爹带着他到外地赌博去了,再也不回来了。事实上,从他失踪起,我再也没有见过他,再也没有得到过他的确切音讯。
都说他的失学失踪是他那不争气的爹一手造成的,随着时间的推移,我觉得这事不是这么简单。试想,没有铅笔、橡皮和作业本,就不能好好上学。他爹不给他买,他只有向同桌的我蹭。我不让他蹭,他只有偷偷地拿。在这种情况下我打了他,等于截断了他上学的路啊!他的失学失踪,我和他爹一样,有推卸不了的责任啊!
谁能想到啊,他失学失踪三十多年后,竟找到我家来了。
“向他赔不是,是时候了。无论他是不是来寻仇的,我都要见见他。哪怕被他撕个稀巴烂,也是我咎由自取。”我这样跟弟媳妇说。
三
坟地是嵌在山林中间的,毛竹、油茶树、杉树、松树和小枫树相交杂。四五天前下过一场大雪,树枝上的积雪,路石上的积雪,化得差不多了;树底下的积雪,草丛里的积雪,还有两三寸厚。被积雪压断的树枝倒垂在枝杈上,折断处白生生的,惨不忍睹。倒伏在地的茅草杆,狼籍一片,要等开春之后才能抽出新芽来。但是,看那坡上的毛竹,肩并肩挨着,修直挺拔,郁郁葱葱,仿佛雪不曾下到毛竹上。毛竹有很好的韧性和弹性。下大雪的时候,她的枝条上驮着积雪,叶片下垂着冰凌,在冰雪的重压下,她深深地弯下了腰,弯成一张弓,甚至竹梢着了地。但是,只要腰杆没有断裂,冰雪融去,就会迅速弹跳起来。瞧,腰杆更挺拔了,枝叶更翠绿了,屹立成一道风景,成就着一坡壮观。我的先人们,有这一坡毛竹陪伴您们,该不会寂寞吧!
挨着给太爷爷太奶奶、爷爷奶奶以及外公外婆、爹和娘等先人上过馔品,烧过纸钱,磕过响头,放过鞭炮,我们就准备下山了。我结婚迟,我儿子比弟妹的孩子要小几岁,刚上初中,且在城市里长大,对竹林、竹鞭以及竹鞭上长出的竹笋,产生了浓厚的兴趣,缠住我弟弟稀奇古怪的问题问个不停。正想采挖一些冬笋回家的弟弟,便一手提着开山锄,一手拉着我儿子钻进了竹林。可是,掏挖了半天,好几根竹鞭都裸露出来了,就是没挖到冬笋。我妹夫仰着头对着一枝比碗口粗的大毛竹左看看右望望,抢过弟弟手上的开山锄,跨过沟坎,直奔十多米以外的一块坡地,扒开茅草丛,挖出一个小坑,就露出了虬曲的老竹鞭,顺着竹鞭掏,就掏出了四根大冬笋,抹去泥巴,黄灿灿的,鼓墩墩的。我儿子惊讶得嘴巴张成一个大大的O形。
妹夫告诉我:半松半实、半干半湿的土层对孕育冬笋最为有利。竹鞭从这棵娘竹的根部长出来之后,就在地下二三十公分的深度上向远处延伸,寻找到有利于育笋的土层。这附近的土层都很不错,但是被枫树松树的树根霸去了,必须得另找,就延伸到这边来了。中途遇到石块、树根、涧流和沟坎组成的障碍和陷阱,竹鞭会从石块的缝隙,从树根的背部,从涧流的底部,从沟坎的侧边绕过这些障碍和陷阱,到达前方十多米的地方汲取养份,养育出冬笋来。妹夫顺手一指杉树林间的茅草地说:“明年我们来上坟,这里一准长出比杉树还高的毛竹来。”
虬曲的竹鞭呀,在暗无天日的地下,面对石块的挤压、树根的霸道、涧流的误导、沟坎的陷阱,竟有如此的灵性,自己选择正确的路线,自己较正走偏了的方向,寻找属于它的生存和发展空间,孕育出希望和未来。
下山的路上,我再次想到了即将见面的老竹鬼。他的童年是很不幸的。对于他的失学失踪以致于陷进赌博泥沼,他爹有很大的责任,我也有很大的责任。他爹是怎么想的我不知道,我的良心正在经受煎熬,也将接受任何惩罚。但这些都是外部因素。在他失踪的三十多年里,他能不能像竹鞭那样,自己较正人生走向而解脱出来呢?他能不能像成竹那样,顶住苦难的重压而弹跳起来呢?我既心存疑虑,也满怀希望。
四
回到家,就见堂屋里坐着一对壮年夫妻。那男的黝黑壮实,正焦急地磨梭着双手。他的手掌摊开时,我看见了厚厚的老茧,这是长期砍毛竹背毛竹的印证。想必老竹鬼就是他了。当我叫出他的名字的时候,他立刻从椅子上弹跳起来,瞪着一双血红的眼睛直直地逼视我。逼视了好一会,问我:“你,是不是跟我坐同桌的那个……”
“是的,我就是那个把你打得流鼻血的同桌。”
“果真是你,好不容易才找到你啊——”他张开双臂向我猛扑过来,就像我当年扑向他一样。我没有躲闪,就像他当年不还手一样。他抱住我的肩膀,拍打着我的后背。我的双肩和后背就像被老虎钳夹住一样生疼。

一篇正能量的好文。“老竹鬼”一个自小生活在社会底层的穷苦孩子,成长中并没有因为困难而屈服,而是像竹子一样破土而出,向阳而生。竹根部长出的竹鞭在地底下延伸,当遇到石块、树根或者沟坎时,它自己会选择正确的路线,会较正走偏了的方向,从石块的缝隙间,从树根的背部,从沟坎的底部穿越而出。“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千磨万击还坚韧,任尔东西南北风”。“老竹鬼”的品格恰似岩峰里生长的竹子“,面对苦难顽强不屈,选择了做一名背竹工,也因此找到了生活的真谛,过上了自己想要的生活。本文通过借物喻人告诉人们不管环境多恶略,守住初心,坚持希望,梦想就会在不远的地方。主题突出,语言优美,一篇不错的文章。个人觉得竹子情感那部分叙述不如通过描写来体现更为妥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