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柳岸•往事】崮山泉(散文) ——一个传说诞下一眼泉
一
崮山,在胶东半岛一个不起眼的海湾处,可地图上寻觅不到这个小小的点。因这只是一座具有航海标志性的小山,也就出名了,应了“山不在高,有仙则名”的话,也不大确切,应该是“山不在高,有泉则名”才对。
崮山,方圆一里地,突兀而起,整整一个不断裂的大石头,如此巨大,浑浑圆圆,实属罕见。一家石材开发公司出价很高,要“变废为宝”,且承诺每个村民20年的生活费用全包干,山南的崮山前村不干。当家人说,20年以后呢?后来又提价,说可以管50年,当家人说一百年以后呢!
其实,他们是舍不得这座山的一个传说,还有因传说而名扬的“崮山泉”。
山如一条龙,龙首面向东海,此处临崖,如斧削一般,龙首的天灵盖上是一块巨石,巨石有二三平米大小,站在上面,感觉悬空,眩晕非常,虽摇摇欲坠,却还十分坚固。据年老的村民说,有些年头了,不下千年。巨石上印着两个鲜明的马蹄印,深若寸许,前端是着力踩踏的痕迹,深些,见之,仿佛觉得也应该收紧身体,悬崖勒马。也许是巨石太小了,马的后蹄没有踏到巨石上,或者就是战马跃起,后蹄悬空,始终没有落下。人们传说,骏马的名字叫“绝地”,可深思熟虑的人说,绝地,那可是八骏之首,觉得不妥,最终定名为“跃海”,这个名字也足够大气如虹了啊。况且,人们觉得“绝地”这个骏名有些不吉利,不能让将军身处险地而绝命,于是才有了腾云驾雾的神话色彩。传说,好像是比明朝还早的年代,一位毕姓的大将军被敌寇追赶至此,只能勒马巨石之上。那战马便固定在了山之巅,后来年久马骨风化,也没有了了将军马革裹尸的愿望。而将军则一头坠崖身亡。一场瓢泼的大雨瞬间从天而降,将军的尸首随雨水而冲进了其东的黄海……
这个传说,为什么要这样编造,有人说,看不透。但我还是喜欢。作家三毛说,因为看不透,觉得人生很好玩。是啊,身处这样的栖居之地,几辈子人看不透,于是,传说总是带着新鲜,才有了令人百般回味的余地,才有了久传而不衰的魅力。
将军带来了甘霖,于是马蹄陷落的印池里,从此就注满了泉水,一直不涸,据说印池里的水还滋滋地渗入石缝,去寻觅,便发现在山腰处闪出一眼泉井,人称崮山泉,还有人直截了当叫它是“毕泉”。都说是那两个印池里的泉水下注,才得泉井,是担心将军在崖下口渴……
这是个带着苍凉色彩、却又注满了温暖的民间传说,不容置疑的是,正如女娲补天、后羿射日一样,是人们的一种遐想,是带着希冀的愿望,饱含着乡人对这片故土的深爱,对那位将军的缅怀,对这里的风土气象的崇拜。是啊,战马就是再怎么有踏足可陷地可穿石的本事,也不能如此神奇吧,而真正的神奇,总是一个民族精神意志的最闪光的宝贝,即使是对人的吃穿住行没有半点关系也要奉为神圣。听着这个传说,我胸中多了一个想朝着崮山稽首的想法。
二
我再次眺望崮山,神似卧龙,其背上载着的是民族的魂魄。据说龙首向东,其下还有一个石洞,人称“龙嘴”,龙嘴朝向距村落只有一二里地的大海,如此的地理形势,是否也包含着寓意?是的,确保海啸之时可吸纳沧海之水,干旱时便可吞云吐雾,搅动着漫天的流云而落雨,为这位将军哭泣致哀,给村民带来风调雨顺的好年景,这里的确也是一个人居的福地,当然这是村民赋予的最美好愿望。没有了愿望,人就少了生活的憧憬,即使是在最困难的时候,那些愿望还支撑着每个人的行动,尽管他们嘴上不说,可心中一直跳跃着这个鲜活的传说。
崮山村处于海防前哨,据说,自村落落成起这里就沿海战事不断,其中当然也屡遭兵戈扰攘。虽有传说护佑着这里的风水,但风水的要义在这里却统统都失去了灵验。只有将军的精神可以给这里的人以威武。
崮山前村的大姓是毕姓,不知是否是毕姓人家以为雕斫蹄印于石上,总比建一所宗族的庙宇还要高大上,也许就是杜撰了一个毕姓将军踏马石上的故事,其中到底藏着多少意蕴呢!
威武历来是中华民族不屈的精神魂魄,可以想见,那将军勒马断石之上,是何等的威风凛凛,倭寇海盗不惧才怪!这是一个保家的传说,更是一个期望平安的民心所向。我还想,毕姓将军换成“戚”姓可否?不行,那是威海卫的护神,戚继光另有站位,他在致远号的战舰上。两地相距百里,足以相提并论,但切近的崇拜和敬仰,才觉得最安全最牢靠。其中是不是包含着唯有自己才可以保自己平安的清醒认识?朴素而直白的思想总是村落文化的核心,连传说都不转弯抹角,多么现实,传说总是勾连着现实的遭遇,希望传说可以化解那些不祥。我想是这样的。
每日里,都有村民,担着水桶往这眼泉走。我想,他们的心中也应该和我一样,在山脚就想到了这个传说,而他们想到的是他们的祖先,那么切近,那么温暖,他们是每日都朝圣的人,无需祈求,无需去想一个哲理,就那样感受着因泉而鲜活的传说,在他们心中可以是一辈子的不老神话了。
崮山泉在崮山龙身中间的腹下藏着,没有标牌,也不刻石,她拒绝名字,神奇都在传说里,还要名字干什么!这是我认识的一个村民的话。但崮山泉的诞出并非普普通通。别处从来就没有滚石,而泉眼四周是几块巨大的山石,大的有十几米立方,小的也在三五立方米,不规则地散落在山腰。村民说,那可是毕将军从崖上跌落下来带起的滚石,是力压千钧的力量和气魄,这样说,那眼泉也是巨石砸出来的。崮山的对面有石材公司在开采山石,半个山都被掘透了,出山的石材名字和这里的滚石名字一样,曰“皇室珍珠”。石头质地纤细,纹络自然,就像我见过的“芝麻白”石材,散落石面上的晶亮的点泛着珠玑般的光彩,在阳光下闪耀,还有些刺眼,但是温润的光束,就像一群群精灵跟人的眼睛捉迷藏。
三
早年,这眼泉是裸露着的,汩汩的泉水从石的裂缝里渗出,形成一个洼井,人面探下,明鉴一般,在山坡晨作的女人还故意在出工前不洗脸,只等收工围着山泉镜子来一个“玉照”,尤其是几个女人围着山泉,就像突然开了花一般,谁也不想伸手先打破这清澄的镜面。
伸手掬一抔清泉水,移到泉湾之外,抹几把脸儿,那些水花溅到了地面,印着自然的花朵,分不出是水印花还是脸蛋了。然后转身双手掬水,品着生活的滋味。最著名的一段对话是这样的:我们都是水做的女人,你说是啥滋味。答曰,清冽甘甜;答曰,就像这个山上的传说。一个直白唯美,一个畅想悠远。这就是崮山泉的韵味吧,百般滋味,谁可以说得准,形容词太失色了。
不知何年,这眼泉周围被平整了,那些滚石随形就势,还在,石在,将军的魂魄犹在。只是泉井被深挖,就用崮山石砌了井筒和井沿,这才极像个“井”字了。那些被泉水滴湿了的井边石上,还斑驳地布着泛绿的青苔,人踩上去,不小心会滑倒,但不要怕会跌落泉井里,泉井大约两米深,一米深的水,一米的空白,常年就是这样,无论雨季还是干涸,泉总是淡定自若。我想起了审美大师宋玉的一段话:“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著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也有人说是“增之一分则太肥,减之一分则太瘦”,无论长短肥瘦,都是天然的尺度吧,姑且不论了。崮山泉也有这样的美学标准。宋玉写的是《登徒子好色赋》,在这里,应该是《好泉色赋》了。探头看泉,蓝天白云掠过泉的脸面,色彩是随天云而幻变的,有时候无云,泉水到是很安静,安静得如同岁月,无澜无汩,深蓝无底,其实也就一米深浅的泉水,是因为她不让人看透,才掩饰着她娇羞的面容?不起斑斓涟漪,沉静安于所处,这是她唯一的状态。我这样毫无道理地猜测着,可不容别人有什么微词。
我喜欢冬季去取水,享受站在泉边暖暖的日照。我的朋友却说,最好在草木葱茏的时候来,在一片繁绿里寻觅的感觉更好。周围是些杂草,很多的蕨草、野菊、忍冬、星愁草、苞鸢尾、球果堇菜,还有叫不出名字的,无声地悄放着,一茬过去了,再来一茬,不间歇。朋友说,都是泉水招呼这些杂草野花来的,无私地奉给了它们泉水,就像敞开了胸给它们哺乳,于是这些野花就为这眼泉而开了。开得繁盛的时候,那就是赛着为泉井编织美丽而朴素的花环,喝下这样的泉水,那就是喝着花儿捧着流出的液,心情能不爽快么!如此一说,我到是觉得冬季来得不是时候,似乎少了点生机。朋友说,这里喜欢雪花,从崮山顶上垂落的雪花,飘啊飘,飘到了这个位置,就更加缓慢,就像嫦娥天降,是慢镜头,也不错。我不再问了,因为我的美学素养实在就是书本上那点东西,缺乏了生动性,更没有实地赏美审美的情感体验,很苍白的,就像是一地的月光,抓不住什么。
泉边的三五棵树木,浑身长着刺儿,树干黢黑,树皮也褶皱着,我知道,在夏秋时节,细叶层布,洒下一片片斑驳的阴凉,结出微小的果子,在秋季里泛着嫣红,只是不好吃,莫非就是仅为泉井而铺排着景观,就怕人为地破坏?落叶的时候,泉井周围满是褐色的叶子,踏上去,绵绵的,不知是谁,做了一块大于泉井眼的木头盖子,严实地遮住了,我想,总是有人在美的地方,在美的时候,会做出令人感激的美举,不必惊天动地,只要是美,哪怕小得如针眼,如泉眼,那也足够了。
四
在泉井的外围,更有让人感到神奇与生动的植物,似乎是特意在围观这眼泉,不是人为种植,也非移栽,说不出是哪个年代,这里就有半围状的青竹。竹子在北方,在胶东的沿海,都是难以养活的灵性之物。记得我父亲曾经很感慨,他在当年去朝鲜的时候,开的菜园边还种了很多的翠竹,那里也寒冷,可还有活竹的可能,可到了老家,怎么就种不活,连取一根竹苗也找不到。我说应该静静地等着竹笋从土里钻出来。父亲笑我比任何孩子都傻。
这里的竹子叫“实竹”,也称“实心竹”。我查阅了竹子的种类,就是找不出这样的怪名。毛竹、斑竹、水竹、紫竹、慈竹、硬头簧、麻竹、单竹、苦竹、棕竹、方竹、佛肚竹、凤凰竹、青皮竹……真是不一而足,不胜枚举,看就是没有如此奇怪的竹子,我疑心是村民杜撰的,可他们笑我少见多怪。
朋友说,人种还有白人、黑人、黄色人种、棕色人种,还有印第安人、亚马逊人……我说哪有什么亚马逊……他说,网站上有。这些分类本身就是违背逻辑的,但他不管,说,世界上只有崮山竹子叫实竹,他斩钉截铁!
争执一番,他也许就是要这个“千呼万唤始出来”的效果,笑了,说,这是当年毕将军从崖上坠落下来,手中的马鞭掉落在这里而繁衍出一片竹林的。传说的魅力和活力跨越了几代人,越过千年的坎坷,还是那样鲜活,以竹为证!
这些实竹,株株笔挺,直刺天空,风来袭,实竹不被撼动,只轻晃着婆娑的柔姿,这里的竹没有蛐蛐的笛音,总是浑厚得如粗木抱住狂风,沉闷而稳重。朋友说,将军的马鞭,怎么可以是空心的呢?怎么可以虚心呢?虚心是对朋友,对乡亲;对倭寇,只能挥舞着铁骨钢鞭,来不得半点虚假造作,天桥把式,嘴皮子功夫,都是驱敌于门外的花拳绣腿,半点用也没有。
也是,这样的实竹,根植于崮山,也是村民朴实而执着性格的写照。我想起了村书记老喜回绝石材公司的话,来不得半点商榷,只要是村民的利益,没有人可以来点什么弹性,原则不能破,这就是实竹的性格吧!
五
在崮山,我真正懂得了“山水相依”这个词的深刻含义了,不是书面上的道理,而是事实证明了的现实。
崮山前村,在前年就被评为山东省美丽乡村典型。这里保存着千年文物海草房,这里有着进出都是柏油马路的村貌,这里有着以海洋为生的不竭资源与劳作希望,还有一条半环着崮山前村的小溪,称小溪,有一种珍爱的情怀,其实是村河,常年流水东去,沿岸的人家可以尽享江南周庄那样家在水上居的水乡妙趣,温度好的时候,开着窗户,听着村河哗哗的流水声,伴着鼾声入睡,仿佛就是伴着音乐眠去的感觉。这些都是崮山泉带来的福利。
村子一般不再批复居民盖新房,但特殊情况下,特别是准生二胎以后,还是要批复几间房,都愿意在村河两岸居住,别的地方没有人向往。也许是这里的水声真的可以成为一种福音。我是听朋友这样说的。
常年不涸的村河,水源在何处?我顺着河流上溯,源头消失在田野里。万里长江奔流不息,源头何处?她的头颅在昆仑山脉和唐古拉山脉之间,是山给了长江取之不尽的源头之水。一样,崮山,崮山泉,才是这条河流的水源地。崮山下面有一个池塘,注满的也是崮山泉,河流北岸经年都是湿漉漉的,那些泉水,从地下滋滋涌出,无声无息,却源源不断。山对河的爱,不分彼此,正所谓唇齿相依吧。爱不是山洪暴发,而是涓涓汩汩。这些启迪让人有顿悟,却在不知不觉中,此时,那些书本都悄悄地合闭了,唯有眼前的风景在诉说着,呢喃着。
因泉而聚居?崮山前村到底为什么先人在此落户,无人可以说出原因,我却以为是“泉缘”。近海处,淡水匮乏,水是生命之源,于是才说得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