鼠，在十二生肖中是最不起眼的，却窃居老大位置，颇让人不齿，而被赋予了一大堆贬义词：鼠目寸光、抱头鼠窜、鼠窃狗盗、胆小如鼠、鼠腹鸡肠……它是一种胆小量狭、目光短浅的动物。它门齿发达，终生不断生长，须借啃啮器物来磨短，所以一辈子都在盗吃粮食、损毁物品，如同小偷，令人憎恶。可偏偏又有着强大的生存力，爬树打洞，水陆不忌，繁殖迅速，毁坏农林草原，这简直该杀！而被归之四害。可说到危害农林草原、破坏地球，它哪里比得上人类万一呢？
　　 鼠的天敌是猫，老鼠见猫，无异于小偷见到警察，战战兢兢。大概四五岁时候吧，见过一次猫戏老鼠。邻居家中，一灯如豆，四五个大人围桌夜话，我在腿丛间玩耍。邻居家的猫突然叼出一只老鼠抛在地上，大人们停止了说话，看着猫。见受到众人关注，猫有了表现欲，喵喵两声，用爪子轻拨老鼠，跳在一旁。鼠是被吓昏了，仰躺着，这时醒转，见已脱出猫口，亡命蹿逃。猫一扑，将它压在爪下。如是捉放多次，人看得津津有味，猫也沾沾自喜。而终于一口咬死。
　　 秋收时节，小伙伴们提一小竹篮，三五成群，去捡稻穗。忽然就想到掏鼠洞，田坎路基上，找一洞穴，先用竹条树枝捅捅，怕掏错了蛇洞，再伸手进去，一掏，哇，满把稻穗，一个鼠洞就能掏出小半篮。伙伴们坐地分赃，比自个儿捡拾省事多了。掏不出？用锄头掘。掘坏田坎，则不在考虑范围。心想：要是满世界都是老鼠洞多好啊。终是掘坏田坎路基，挨了大人斥骂，遂悻悻作罢。现在想来，鼠是小偷，我们便是劫贼自肥的强盗了。
　　 李斯年少时当过粮仓小吏，看到吏舍厕所中的老鼠，在粪堆里找食吃，还常受人狗惊扰。而粮仓的老鼠，住着宽大房舍，有吃不完的谷粟，还没人打扰。感叹道：这人啊就像老鼠，有没有出息，全在于能不能给自己找个好环境。就辞了职，到荀况门下求学，后来当了秦国丞相。同样是少年，李斯想到的是人生哲学，而我只想着劫贼自肥，差距咋就这么大呢？
　　 鼠窃狗盗，老鼠过街，人人喊打，而要是一只狗对你呲牙咧嘴，就避之唯恐不及了。打老鼠不打老虎，欺弱畏强，是人的本性。工作中，我曾多次参与处理类似的案件：一个小偷入室行窃，被善良正直的村民或市民发现，于是人人喊打，群起而攻，拳脚交加，绳子棍子齐上。一个人的正义感染了另一个人，一个人的暴力助长了另一个人，在相互诱惑与鼓动中，那该死的小偷就恰如其分地死了。群情激愤的民众心中，小偷早已非人，而是一只老鼠。而案件往往会不了了之，法不责众，一个生命就淹没在了人民群众的汪洋大海之中。
　　 华佗身为“士人”，却以医术闻名，心里很懊悔。他不想给曹操当私人医生，借口老婆生病，回家怠工。曹操头痛啊，让人催了几次，华佗也不肯回来。曹操很恼火：我脑袋瓜里都长鸟了，你也不给我想办法。就派人抓回来，准备处死。荀彧替华佗求情，曹操道：“不忧，天下当无此鼠辈耶？”
　　 鼠辈！这是对他人的蔑称，意谓低微下贱的人。将不喜欢的人斥为鼠辈，就显得堂皇正义，而打死一只老鼠，是不需要什么理由的。鼠辈想分辩，那是鼠舔猫鼻，找死！集权专制社会，帝王眼中，何人不是鼠辈？贵为丞相的李斯，也不过是硕鼠、城狐社鼠，虽有投鼠忌器，终归打杀了事。李斯被诬腰斩，临刑前自叹，想再牵着黄狗去打猎也不可能了。而权贵眼中，那升斗小民何尝不是鼠辈？这般情形延续至今，升斗小民眼中，小偷也成了鼠辈。“不可救药的民族中，一定有许多英雄，专向孩子们瞪眼。这些孱头们！孩子们在瞪眼中长大了，又向别的孩子们瞪眼，并且想：他们一生都过在愤怒中。”
　　 我一直以为，卡夫卡是继尼采之后最天才的预言家，他笔下一个个貌似荒诞实则深刻的故事，正是对现代人生存状态的预言。多年前读他的《地洞》，那精心构筑地洞、整日里战战兢兢的鼹鼠，就一直在我心里，卡夫卡对生存恐惧的描摹，达到了形而上的高度。现实的阳光下，人不过一只惶惶不安的老鼠，终日忙碌，经营着自己的家。不知道哪一天，一只从天而降的大脚会踏进你家里，拆毁你的房子，一只肆虐的猫会张开大嘴，吞噬你的子女，或者当你小心翼翼过街，却不小心落在了善良正直的人类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