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铁桥旁的柳琴声(小说)
一队士兵奔波了一天一夜,终于在夜晚赶到了陇海线与大运河交汇处的铁桥旁,这是穿过运河赶往徐州最近的桥。
“连长,快看,有人向这边跑来了。”通信兵李大仓悄声叫道。
“看到了。传令下去,抓活的。”焦连长低声吩咐道。声音低沉,却不容置疑。
“是,抓活的。”李大仓转头便把连长的命令传了下去。
年轻的焦连长喘息着,心疼地看着自己的这帮兄弟。连续奔波,饮风餐露,还好大家没有辜负华野首长的期望,终于在大运河东岸咬住了黄兵团的尾巴。
河滩里的那个影子越来越清晰,刚爬上大运河的堤岸,一个战士便猛扑了上去。一招锁喉制住了那人,接着把人拖下了堤岸。动作连惯,毫不拖泥带水。
“连长,是个瘦小子。”有人悄声喊道。
“继续警戒,大仓跟我过去审俘虏。”焦连长吩咐道。
“长官饶命,我不是国军。”那个瘦小子见焦连长走过来,急忙分辩道。
“连长,身上没带武器。”一战士回道。
“嗯,放开他。”焦连长吩咐道。
“不是国军,怎么穿着这身狗皮。”大仓问道。
“我是唱戏的,被他们抓了去。”
“哈哈,你是唱戏的?当我们是瞎子。”大仓举掌便要向那人打去。
“大仓,别忘了优待俘虏?”焦连长止住了大仓。接看向那人说道:“别怕,我军优待得虏。说出你们的番号,领头的是谁?”
“长官,俺真是唱戏的。”那人一把将头上的帽子扯下来扔在地上踩着。
虽然夜色朦胧,光线暗淡,大家还是觉出有瀑布似的长发飘了下来。
“连长,真是个女的。”大仓惊讶道。
“说,把你知道的情况说一下。”连长不为所动。在战场上只有敌我,没有男女,这是吃亏后得来的教训。
“你们面对是王辉的86师,他们负责掩护。”那人回道。
“老对手。”焦连长叹道,自打败了鬼子后,他们和王辉部打了多次交道,那是个狡猾的对手,有便宜就上,打不过时逃的比兔子还快。
“大仓,传令,对手是86师。不惜弹药,给我咬住敌人,尽量把敌人拖在东岸。”焦连长不在迟疑,面对数十倍于己的敌人还是果断下达了命令。因为每迟误一分钟,便有无数的敌人逃到了对岸。
哒哒哒,各种枪声马上轰响了起来,无数道火舌向敌群里呼啸而去。还未完全喘息过来的战士们面对着眼前的肥肉早就按捺不住了。
“报告师座,共军开火了。”师部廖参谋向王师长说道。
“妈的,这么快就追来了。让一团顶住,二三团随时准备撤退。”
“师座,黄长官的命令是让我们死守。”廖参谋提醒道。
“兄弟,凭咱们也想守住?整个兵团还不是被人追着打,换了黄司令也守不住。打光了这点本钱,老子什么都不是。”
“报告师座,七夫人跑了。”勤务兵忽然回道。
“什么?那娘们也跑了,喂不熟的白眼狼。顾不了那么多了,他妈的。”王辉接着挥手赶走了勤务兵。混乱之中跑丢了不少人,对此他也只有感叹了。
一
长期活跃在淮海地区,王辉喜欢听这里的柳琴戏,民间也叫拉魂腔。每当部队停下来后,王师长便让人到民间去查找会唱拉魂腔的人。
前一阵子,王辉带人路过新安县时,遇到了莫小兰。听过戏后,见莫小兰的姿色俊俏,不光听了她的曲子,最后连人也强纳了,纳为他的七夫人。
哪想到这个莫小兰看上去柔弱,却是位烈女子。被强留在军中后,先是不吃不喝,好不容易哄着能吃饭了,却又不愿意再开口唱歌。
“廖老弟你说,咱们提着脑袋过日子,睁眼闭眼全是血腥的场面,我也只剩听戏这点爱好了。本以为这次捡来个便宜,哪想到却是个累赘。”王辉向廖参谋诉说着对七姨太的恼恨。
“师长别急,自古烈马难训,对好女人当然要有耐心。”
“我够忍耐的了,放在以前遇了这事,老子二话不说早杀了人。局势不好,连戏子也跟着烦人。”
“交给我,我去劝她。”
“好,还是老弟能替当哥的分忧。放心去劝吧,实在不行就喀嚓了他妈的。”王师长恶狠狠地挥手做了个杀人的动作。
年轻的参谋换了身便装变成了书生的模样。来到后院后,见莫小兰正扶腮坐在葡萄架下。
“七夫人,想什么呢?”
“唉,还七夫人呢?俺可不想做什么七夫人。”廖参谋的到来让莫小兰的眼前一亮,在这群粗鲁的大兵里,也只有这个廖参谋让她看着顺眼了,而且很像是自己的一位故友。
“想开点,先要活下去,才能做别的。”
“怎么,来做说客的,想对我动手吗?早走了早好,早走早托生。”
“哪里哪里……不是,小兰。”廖参谋想了想还是换了个称呼,直接叫了她的名字,这样大家才是平等的,才能拉近彼此的距离。“人到世上走一遭不容易,要懂得爱惜自己。”
“爱惜自己,我还有希望吗?”
“怎会没有希望。给你讲个故事吧。”
有一年的冬天特别冷。早上我推开门后,地上早铺上了厚厚的一层雪。树上,远处的房子上也全被白雪包裹着,眼前是一片雪白的世界。来到大路上,路边的沟里也被雪填平了,辨不清哪是路哪里有沟,不小心滑到沟里就惨了。
天上的雪还在不停地下着,纷纷扬扬的没有半点歇下来的意思。在这样寒冷的雪天里,连鸟也不愿飞出来,却有人还在讨饭。
那是一对父子,一位胡子邋遢的中年人,嘴唇冻得青紫。上身穿了件破棉袄,下身仅穿了条单裤,脚上的旧鞋破开了洞,雪水浸到了鞋里面,露着里面通红的肉,整个人就在雪地里不停地抖动着。
跟在他身后的是位十来岁的小女孩,小女孩虽然穿着棉袄棉裤,却是旧的,衣服上补了数不清的补丁。他们艰难地走到人家的门前,然后男子开始瑟瑟地弹起琴,一旁的小女孩就稚声嫩气地唱起了拉魂腔。我感到那大雪快要把女孩吞没了,连她的声音也要吞没了。
此情此景让人看了心痛,我就忍不住帮着他们敲门去讨饭。遇到不愿意给的,便低头向人们说着好话。直到最后把他们送出了村外,眼看着一高一矮两个萧瑟的背影消失在苍茫的雪地里……
“廖大哥,你是廖扬大哥吗?”莫小兰早已是满面泪花。
这么多年来,她也一直记着那个大雪纷飞的雪天,记着那位恩人,多次在梦里梦到了那个男孩。甚至她把自己想成了是戏里的祝英台,那个善良的男孩子就是梁山伯,她要找到那个梁哥哥嫁给他。没想到恩人站在了眼前时,自己却已不再是完璧。
“我是。对不起小兰,我早想救你的,却毫无办法。”
“大哥,这不怪你,这都怨我的命孬啊。”
“先应下唱歌的事,待有了机会我再想法把你放走。”
“嗯。我已被匪人玷污,大哥的恩情小妹怕是这辈子难以报答了。”
“傻丫头,谈什么报答。先答应我活下去。”
“是,大哥。”莫小兰的脸上露出了一丝苦笑。
自那以后,莫小兰脸上的笑意多了起来,常在大家的面前哼唱着《梁祝》。
二
那天廖参谋确认了七姨太就是莫小兰后,心里莫名地起了变化,恨不得一刀把那个王师长给宰了。但权衡眼前的局势总觉得时机不到。
有一天,廖参谋和莫小兰正郎有情妾有意地聊着,王师长突然闯来了,看到眼前的情景大笑道:“哈哈,廖老弟不愧是读书人,对付女人就是有办法。”
“谢师长的夸赞。还不是用师长的法子,不逼着她能这样?”廖参谋感到自己身上的冷汗直流,师长要是知道了他和小兰的事,自己哪还有命在。
“师长,奴家也怕吃了你的枪子嘛。”莫小兰装出娇滴滴的样子,倚在了王师长的身长,替廖参谋打着掩护。
“哈哈,想通就好。跟着本座虽不能让你呼风唤雨,但吃香喝辣的还能做到。”
“师座,你们聊,在下告辞。”廖参谋见状就想抽身出去。
“廖参谋,别走。”
“师座还有何吩咐?”廖参谋的手不由地摸在了枪上。
“唉,老弟,要有大仗了。委员长命令我部向徐州集结,跟徐州合兵在一起。”
“抱团取暖,这是好事啊。”
“我担心到不了那里。”
“兵来将挡,水来土屯。咱们还是老办法,先保住自己的实力。”
“也只好如此了。自张灵甫被歼后,我就有不好的预感。前一阵子,东北又失利了。”
“夫人跑到国外了吗?”廖参谋见话题谈到了当前的局势上,便放下心来,假装关心地问着。
“别提了,被老蒋扣在南京了,想想就让人恼火。天塌下来有个子高的先顶着,管不了那么多,咱们还是听戏吧。”
接下来,莫小兰就唱了起来,哀婉的拉魂曲婉转幽扬、勾人心魄,像是在唱着挽歌。
“差点让那个老东西看出来了。”过后莫小兰重见到廖参谋后说道。
“先沉住气。我觉得咱们逃走的机会快来了,到时候你先走。”
“你呢?”
“别管我。我是不会替这个王八蛋卖命的。”
接着他们商量着脱身后,到哪里去会合。心里有了新的希望,想象着美好的未来,莫小兰的面容上也露出了掩饰不住的光彩。
三
焦连所部率先开火后,敌人一时摸不清底细,以为是华野主力赶来了,争先恐后地向铁桥上涌去。好多人甚至慌不择路地跳进了大运河,想徒手游过河去。慌乱中被河水淹死的也有很多。
拂晓,王师长这才反应过来,看清对手的人数不多后,硬逼着一团长又带人压了上去。一团在友邻部队的支援下,扭转了颓势,战场上的态势一时胶着起来。焦连这边的人却在不断地减少着。
“同志们,再咬牙坚持一会,大部队马上过来了。”焦连长边打边给身边的人鼓着劲。
看到眼前的情况,莫小兰急了:“给我一个喇叭。”
“净添乱,要喇叭干什么?”
“我要喊话,我要唱拉魂腔。”莫小兰喊道。
“报告连长,那个俘虏想向敌人喊话。”
“给她。”焦连长打红了眼,头也不转地应了一声。
莫小兰接过铁皮卷成的土喇叭,对着河滩就喊起来:“蒋军弟兄们,我是你们王师长的七姨太。正在共军这边,共军优待我们俘虏,他们把我们当人看。”
“给我,我也喊。”有了开头,好多俘虏也争抢着喊起来。阵阵声涛汇成了滚流传到对面的敌阵里,那边的枪声果然稀疏了下来。
“连长,对面的枪声变弱了。”
“停止射击。继续喊话。”焦连长见喊话有效,大手一挥让人暂停射击。
炮火连天大运河,大河湾里浴血多。
聆听涛声心已碎,爷娘唤子声声悲。
今夜思儿儿不归,爷娘盼子柔肠碎。
宁折爷娘千世岁,情愿我儿快快归…
莫小兰哀婉的曲子突然飘荡在战场上,战场沉寂了一会,接着众多的声音跟着应和起来:今夜思儿儿不归,爷娘盼子柔肠碎。
声势浩荡,与大运河里涌动的波涛相鸣。
四
“打,照着七姨太打,乱我军心,打死她。”王师长急叫道。
啪的一声枪响,站在王师长的身后的廖参谋在关键时刻先开了火。
“廖参谋,你……”王师长话没说完便倒了下去。
“弟兄们,共军优待俘虏,自己人不打自己人,这仗咱们不能再打了。”廖参谋大喊道。
“不打了,不打了。”许多人附和着,群情激昂。
啪,又是一声枪响,这次是廖参谋倒了下去。他在倒下时,眼神不甘地向着莫小兰的方向看着。
“打死这狗日的,敢杀廖参谋。”愤怒的人们乱枪打死了杀死廖参谋的副师长。
“廖大哥……”
莫小兰凄婉地喊叫着,然后不管不顾地一路狂奔着跑向廖参谋。
多年后,大运河水依旧奔腾不息地向前流淌着。人们常见到一位老人在铁桥旁唱着柳琴曲,其声婉转处苍凉摄人心魄,激昂处似万马奔腾声声振耳。当我终于弄明白老人为何会在这里唱着柳琴时,而那位老人却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