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桂，我是来接你回安庄的！你妈在那儿等你呢！”他慢悠悠地说。
　　 “啊！我妈在安庄？”她手一抖，杯子里的水泼出来，安平赶紧接过茶盅。
　　 “你爸得了那笔钱就跑啦！根本没去赎你阿妈！”
　　 “阿妈！”阿桂心碎了！一阵眩晕，差点摔倒。她使劲咬着嘴唇，心里喊着：“阿爸！你骗去我的卖身钱，却不顾阿妈，真是禽兽不如！苦命的阿妈！可怜的弟弟妹妹呀！”她潸然泪下。
　　 “阿桂，你别难过！这几天，我和你安然叔去了韦庄，赎出了你阿妈。她自由了！”
　　 阿桂十分激动，扑通跪在安平面前，真诚地说：“恩人！我愿意做你的奴婢、丫头，一辈子！我真心做你的妻子！”她磕下头去。
　　 安平忙放下茶盅，拉住她：“阿桂！我帮助你是我的心，决不图报！你快起来！”
　　 “我也是为我的心！我想通了，世上最好的人是你！过去我对不起你，以后，我，我……”
　　 安平的眼睛潮湿了，内心掀起巨澜。他看看泪珠滚滚的阿桂，又看看脉脉含情的小苇。心一横，推开阿桂的头，理智地说：“阿桂，你别再说了！我知道我不配！我不能毁了你的一生！如果你满意苇儿，我就成全！如果不乐意，就跟你妈回老家吧！”他的语气平静、坚决、真诚。阿桂把头埋在他的膝间，动情地说：“不，我不走！我永远留在这儿伺候您！就是死了，也要葬在柳岗！”
　　 安平被感动了。伸出大手，爱抚地摩挲着她绒绒的黄发，默然无语。一颗晶莹的男子汉的泪珠儿，砸在她的头上，渗进她的黄发。
　　 小苇早已泪流满面。实在受不了感情上的折磨，也扑通跪在地上，激动地叫着：“阿桂，求求你！别在折磨自己了！当干爹的面，你就把心里话实说了吧！”
　　 安平懵了。这对年轻人怎么回事？小苇自小失去双亲，很乖，极少流泪。就是病中，也不肯呻吟。今日咋了？……他品味着。是了，一定是他们爱了！又不敢吐露真情。憨小子，爹明白了！想到此，安平慈祥地说：“阿桂，我有意成全你们俩，如果乐意，你们就喊我一声爹吧！”
　　 小苇率先磕下头去，“亲爹！孩儿今生今世，难忘你大恩大德！事到如今，阿桂你——”
　　 “爹！”阿桂炸然一声，把头碰到地上。安平心头猛然一震，心里翻江倒海的不是滋味。喜悦、悲苦、失落、自悯……心潮汹涌，泪水盈盈。他强抑，他镇定。苦水嚥进肚里，笑容挤在脸上。“孩子，你们快起来吧！”
　　 小苇拉着阿桂，从地上爬起来，四目相对，千言万语，尽在一瞥之中。
　　 “小苇，快收拾收拾，咱们去安庄。”
　　 “哎。”他走出去。
　　 阿桂泼掉凉了的开水，倒了一碗热的递给安平。安平接过，猛灌两口，灼热的水流，穿过口腔，滚下喉头，连食管也烫疼了。他才意识到水太热，把碗放回桌上。
　　 阿桂不知用什么语言安慰他好，站在那里看着他。湿润润的眸子，像蓝天一样洁净，像湖水一样透明。渐渐地，安平的眼神变得冷静了。“阿桂，原谅我过去对你的鲁莽，忘掉那些吧！你跟小苇，会幸福的！”
　　 阿桂歉疚地说：“我对你不起！今后，我和他一定对你好！咱们——仍是一家人！”
　　 安平默默点点头，站起身：“走吧。”
　　 <十三>安平去韦庄替阿桂赎母。
　　 前两天经过深思熟虑后，安平决定为阿桂赎回母亲。就约上安然开着机船穿过大湖，去沛县的韦庄。安然不甘心地问：“哥，你真的要放弃阿桂成全小苇吗？”
　　 安平认真地说：“是，咱做事不能光为自己，也要为别人想想。阿桂刚满十六岁，还是个小女孩，嫁给我这半拉老头子，实在不公平。君子不强人所难，阿桂是个弱者，咱只能帮助，不能胁迫。何况她还不到法定婚龄，和她结合违法。她和小苇就不同了，他俩年龄相当、志趣相投、两情相悦，我为什么不成全他们恋情？”
　　 “可是，这太委屈你了。”
　　 “有时候吃屈忍让，未必不是一种美德。大丈夫要拿得起，放得下，该放手时，就放手。这不叫吃亏，这叫解脱自己，成全别人。”
　　 “哥，大道理我说不过你，我总觉得你太老实、太忠厚了，变成了傻子。你放过阿桂也就罢了，怎么再花钱为其赎母，这钱花得太冤了吧？”
　　 安平正色说：“兄弟，常言道救人救到底，好人做到底。阿桂念念不忘母亲，甚至为了赎母卖身，孝心可嘉，如果她母女不能团聚，阿桂永远不得安心，这就是我为她赎身的原因。”
　　 “你的积蓄都花光了，以后的日子咋过？”
　　 “钱财是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走，‘千金散尽还复来’。咱碰上了好时代，党和国家给咱创造了很多致富条件，咱渔民在改革开放的大潮中，一定会创造出奇迹。咱们正值壮年，精力体力最旺盛的时候，只要肯干，用不了几年就会富起来，何愁没有钱花？好汉何愁无妻？一切都会好起来。”
　　 安然用手比划着说：“就靠咱逮鱼挖藕，什么时候才能富起来？”
　　 “兄弟，我想好了，咱也换个活法，大胆创业。我计划搞个大船帮运输队，走出大湖，沿着运河闯荡江南，看看外面的世界。”
　　 “你的想法很好，可是船呢？钱呢？人呢？”
　　 “这正是我反复考虑的问题。咱们可以发动全村渔民，用房子抵押贷款，让大家集资入股，买几只大船。前几年南阳镇，有几个小船队，因经营不善，赋闲在家，咱们可以和他们联营，搞一个大船队，人心齐，泰山移，众志诚城，就能掀起大潮……”
　　 安然受到鼓舞，兴奋地一拍膝盖：“好，大哥，我信你，跟定了你，回家就干。打手接掌！”
　　 兄弟俩两掌相拍，坚定地说：“干！”
　　 到了湖南码头，他俩泊好船，租了辆三轮，直奔苇庄。找到了韦玉明，直截了当说明了来意。韦玉明三十多岁，浓眉大眼，粗喉咙大嗓，给人的印象开朗豪爽。只是个矮胖子，身高不足一米六，大概这也是前几年，他说不上媳妇的原因吧，这几年因承包了砖瓦窑，生活有所好转。当他们听安平说明来意，立即翻脸，大声吼叫：“就你们俩来要人？笑话！县打拐办把人接走，我还把阿惠追回来了呢！你俩算老几啊？红口白牙的！”
　　 安平耐心地说：“兄弟，有话好商量，不可出口伤人。”“你来要我老婆，不是出口伤我吗？我给你们没话谈，赶快走人。再纠缠别怪我不客气！”
　　 安然恼火：“你能怎样？”
　　 “我喊人，揍您！”
　　 “正好，爷爷的一身武艺派上了用场！你到微山湖打听打听，安然的武艺远近闻名，不信你们来十个八个试吧试吧，过过招！”安然抓起桌上的茶杯，扔出去摔了个粉粉碎。
　　 “好，算你牛！有种你等着！”韦玉明说着，气呼呼地往外走。
　　 安平一把拉住他：“兄弟，我们不是来打架的，你冷静一下，听我把话说完。再考虑咋办吧？”“不管咋办，要人没门！”
　　 安平语重心长地说：“兄弟，咱先礼后兵。我说的要是没道理，你打也好，骂也好，哥哥奉陪。”
　　 “那你就说！”
　　 “第一，拐卖妇女犯法，你知道吧。阿惠本来被解救走，你又把她追回，这叫知法犯法，如果我们直接去沛县‘打拐办’，你敢不放人？”
　　 “阿惠愿意跟我，‘打拐办’也没法。”
　　 “你和阿惠，有结婚证吗？阿惠在四川老家有丈夫有孩子，如果她女儿告到法院，你们就犯了重婚罪。法院一判决，你就人财两空还要负法律责任。兄弟，说实在的，我是体量你的难处，别搞得人财两空再放手，我才来找你，我给你赎金，你赶快放人。如果你真不同意，我们只好走法律程序要人。”
　　 韦玉明听到这里，低下头来无言以对。
　　 安然趁机插嘴：“新婚姻法规定，拐卖妇女，双方都负刑事责任，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何去何从自己选择。天不早了，哥，咱走吧，没人会理解你的好意，还是通过法律解决问题吧。”
　　 韦玉明心慌意乱，见他们真地要走，软语相问：“你们到底是什么人？与阿惠是什么关系？饱汉不知饿汉子饥，没打过光棍，不知道光棍的难……”
　　 没等他说完，安然打断了他的话茬，来个竹筒倒豆子，把安平的情况，买阿桂结婚的经过，为其赎母的事与他讲了一遍。
　　 韦玉明听完，大受感动。面对安平的大义凛然，顿觉自己太渺小、太自私了。他热泪盈眶，紧紧抓住安平的手请求道：“大哥，你能不能报个姓名？我好——”
　　 “这有何难？”安然抢着说：“我兄弟俩是微山湖南阳镇安庄人。我叫安然，他叫安平，人称湖上及时雨‘宋江’。”
　　 “啊！你是及时雨‘宋江’？”韦玉明惊讶地说。
　　 “叫我安平就行，‘宋江’是别人给我起的外号。”
　　 “你这雅号挺响的，我听说过你的事迹。今日面见，幸会幸会。”
　　 安平劝说：“兄弟，舍弃是一时的痛苦，成全才是一生幸福。如果你信得过我，让阿惠跟我走。等她母女见了面，我就送她们回四川老家。成人之美是件好事，你想通了吗？安然，拿钱。”
　　 安然从包里取出一扎钱，交给韦玉明：“这是两千伍百元赎金，请你收下。”
　　 韦玉明突然推开安然送过来的钱，激动地抓住安平的手说：“安平大哥，钱我不要了。我敬佩你的人品，只要答应我一件事就行。让我认你为哥哥，咱们交个知心朋友如何？”
　　 “兄弟，你通情达理，我认下你这个兄弟，但钱你还是得收下。”“不不不！你别看不起我，我重情义，轻钱财，请尊重我。你们可以带走阿惠。”
　　 安平、安然笑逐颜开。对韦玉明说：“既然你重义轻利，我们也不勉强你了。”安然热情地说：“咱们是兄弟了，我也对你承诺：一定还你一个老婆。南阳镇我有个小表妹，今年三十一岁，丈夫癌症病故，撇下个六岁的女孩。我给你介绍介绍咋样？”
　　 “感恩不尽。”
　　 “好，一言为定。如果成了，你可得对小女孩好。”
　　 “我无儿无女，添个女儿正好，我一定善待她们母女。”
　　 “你听我的好消息。”
　　 没想到事情这么圆满解决。安平对韦玉明说：“兄弟，你把阿惠请来，咱们当面和她谈谈。”
　　 这时内室里走出来一位中年妇女，爽快地说：“我是阿惠，你们的谈话我都听到了。谢谢你们几个大好人。我愿意跟走，去见我的女儿。”阿惠的表态皆大欢喜。安平领着阿惠欲走，韦玉明说什么也不愿意，非要他们在饭店吃顿饭，算是告别送行。正所谓：大千世界无奇不有，有时亲人变仇人，敌人也可以变朋友。平凡的百姓，也能做出伟大的事来。
　　 <十四>阿桂母女返乡，后会有期。
　　 安庄炸了营，人们起劲地传播着头号新闻：安平又花两千五，赎出了老岳母，还把自己的新媳妇让给了干儿子！沸沸扬扬，街谈巷议，褒贬不一。最后，人们的视线都集中在阿惠母女身上，是去是留，大家拭目以待！
　　 母女相见，自然抱头痛哭一场。夜里，娘俩同榻而眠。自把那心事说透，直谈到天亮。早饭后，母女俩打扮的利利索索，穿戴的整整齐齐，站到了安平面前。
　　 阿惠十分感激地说：“安兄弟，谢谢您救了我们母女俩个！本该陪您多住几天唦，可是我的心不安呐！我忘不了那俩老冤家！我要回去和他们算账！我现在就走，可以吗？”
　　 安平怔怔地看着她俩，轻轻地点了下头。“那么，阿桂呢？”
　　 阿桂深深一躬，说：“请您原谅，我太想家了！我要跟阿妈回四川去。”
　　 这话太出安平的意外了！他的眼底出现了旋流，两秒钟后迸射出两道强烈的光束，在阿桂面上掠过，然后定射在她的瞳子上。冷冷地说：“你改变主意了？不想与苇儿……”
　　 阿桂打断他的话，十分坚决地说：“我一定跟阿妈走！”
　　 阿惠逼视着安平：“你不是说过，我们留去自选吗？我和女儿都想走呐！”
　　 安平表面不动声色，内心痛苦地痉挛着：是的，自己明明说过，让她们留去自选。现在真的要走，特别是阿桂同走。安平心里疼了，乱了！直到这时，他才发现自己的潜在意识：赎出阿惠，并不完全是对她母女的同情，而是想感化阿惠，让她甘心把女儿留下，成全小苇。倘若母女都走，他就真的人财两空！莫说阿桂信誓旦旦要嫁给小苇，阿惠也该想想我的一片心意！她们一齐吵着回去，岂不把我耍了吗？安平的头有点懵，心神混乱，胃都隐隐作疼。他如何回答她们呢？大丈夫应言而有信，说到办到，怎能自食其言！就是勉强留下人，也留不住心哪！钱花了，大话也说了，倒不如好人做到底，放她母女归去。此为虽算不上壮举，也算积点阴德吧！想到这里，头脑清醒了，心里也安定了。便爽朗地说：“既然你们决意要走，就走吧！等一会小苇来了，让他为你们准备点旅途上的吃用！”
　　 阿惠母女相视一笑，似乎松了一口气。阿桂说：“我不想惊动小苇，等我走后，你再告诉他吧！”
　　 安平怏怏不快，冲口道：“别也不告？你这样对待他，心里安吗？”
　　 阿桂脸上一红说：“泪眼相对的分离，不如悄悄走了的好！”阿惠瞪了女儿一眼，对安平说：“兄弟，您放心！我们不会忘了你父子的！小苇做啥子去了？和他讲讲也好吗？”
　　 “他一早赶集去了，这会也该回了。您娘俩先收拾收拾衣物吧，我叫安然开车，送你们到县城。”他走出了屋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