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风恋】丑家村漫话(散文)
走进陕西富平,从庄里启程沿雷庄公路一路向北,到文宗村入丑铸路直达绵延八百里的大桥山脚下,那便是我的家乡,一个以古老而奇特姓氏“丑”姓人家为主的村落——丑家村。村后群山巍峨排列,名曰锦屏山。旧时锦屏山沿山松柏参天,绿草如茵,奇花斗艳,苍翠葱郁,宛若一道绿色屏障自天垂挂,矗立于富平西北。阳春时节,登山远眺,西南石川河河滨一带的千亩杏花,绯红一片,缤纷灿烂。锦屏列翠遥对杏林晴朓,构成昔日富平八景里两处壮丽景观的奇妙邂逅。只不过,这一切都已成为久远年代里吟诵的童话。每当夜幕降临,对于儿时家乡的记忆,就犹如那时看过的一部部电影,一幕幕淳朴生动的画面浮现于我的脑海……
小时候,村前那条顺沿这北山一带横贯东西没有硬化的马路,可谓那时最为宽阔的大道,向西可达耀县(今为耀州)铜川,而家乡人去往铜川是为燃烧的煤炭,到耀县则多半是奔着那里盛产的大蒜和辣椒而去,况且和我的家乡地理环境相似,纬度一线,所以并未多大向往。而倒是南向通往庄里的另一条较为宽阔的马路,不仅因为庄里镇与家乡生产生活的紧密联系和行政关联,以及有关庄里许多大型国营厂子传闻引发的好奇,更因为这条南向的路通向广阔的平原,通向拥有几千年历史的古都长安,给人以外部世界多彩的想象,常常令年少的孩子们在割草间歇,或玩耍之余伫立路口面南遥望,神往无限。
通达外部世界的两条大道都是那时社会发展建设的新成就,道路两旁是五六米宽,白杨密植的林带,犹如两列整装的卫队,挺拔耸立,护卫来往穿行的人们,给盛夏里匆忙的脚步奉上阴翳的清凉。尤其初一上学谷张中学时经过的西行谷张川的大道,白杨林蓬勃繁茂,在炎热的夏日里,两边树枝交错掩映,形成一个拱形的绿色长廊,穿行其中,极是舒适凉爽,令人心旷神怡。而当年高举红旗,唱响嘹亮的红歌,敲锣打鼓游行宣传的红小兵,经村行进其间的身影,则见证着那个激情燃烧的特殊年代里一抹浓烈的色彩。只可惜,农村改革土地承包到户以后,人们的短视让曾经亮丽的绿化带荡然无存,成为陈封岁月的一念怀想。好在新农村建设让曾经尘土飞扬的马路扩建成更为宽阔平坦的乡间公路,路边也已栽上了绿化景观树,昔日蜿蜒西沟的苍龙桥(俗称土桥),连同桥边窑洞寺庙里泥塑神像和精美的彩绘壁画,湮没于久远的年代,成为封存的历史,通畅的美梅公路凌空而过,连起千村万户。
那时夏日午后邻村山顶杨高耸的后山上,时常乌云突起,如波涌翻滚,铺天盖地倾压而来,一时间电闪雷鸣,狂风大作,暴雨倾盆,不多时,滚滚山洪顺着村子东西两侧的深沟奔涌袭来,卷石飞涛,奔腾咆哮,震耳欲聋。凶猛的山洪被拦截在为解决干旱而修建的五级倒抽水灌溉工程筑起的堤坝下,在深沟里蓄起一个天然的水库,成为孩子们夏日纳凉游泳的天堂,神奇的是,有一次游泳在蓄水变浅的滩涂,我竟然捡拾到扇贝类的水生物,让人惊异岂是沉埋土层中千年遗籽的复活?而到了冬日,这水库所凝结的厚实的冰面,则成为孩子们滑冰畅玩的所在,也留下我初二那年一个春寒料峭夜晚里的难忘记忆。
那夜,一勾半月高悬,微光朦胧,我和几个同学结伴要去五里路外的谷张村看电影。刚走到西沟的堤坝上,不知谁喊了一嗓子“滑冰去!”大家不由分说,争先恐后冲下了堤坝,而我竟是第一个冲到了冰面,只听“扑通”一声,消融得已经并不结实的冰面承受不了我的重力,将我掉入水中,吓得别的同学戛然止于岸边,把我拉出冰冷的水面。看电影只能作罢,又怕回家遭到母亲的斥责,只好在旁边的一个小窑洞里燃起篝火,脱下自己的棉裤慢慢地烘烤。而这条棉裤是母亲好不容易给我缝制的新棉裤,让我在烘烤时竟然烧出了一个大洞,不由得我深怀歉疚与不安。好在第二天,母亲看到我发抖的样子,一问究竟才知道了事情的真相,明白我受寒发烧,让我换了衣服请了假,吃上退烧药,并未过多的指责。如今,当年在红旗渠精神感召下,投入大量人力物力所修建的五级倒水利工程早已废弃不在,而由于降水的减少,山洪已了无踪迹,徒有留下的堤坝见证着曾经挥汗如雨艰苦奋斗的历史,和那段岁月里难忘的记忆。
由西沟堤坝向北一里多的村西北处,有一座横跨西沟矗立几百年的古老的单孔石拱桥——爱女桥,据传是当年丑家一大户人家将女儿嫁与沟壑相隔的山顶杨的一户人家,为了女儿来往方便所建,足见其拳拳的爱女之心,故被人称为爱女桥。爱女桥桥栏立有九对十八柱,柱头为憨态可爱的娃娃头石雕,寓意多子多福,所以又被人称为娃娃桥。而桥柱间的栏板则雕刻有精美绝伦的花卉鸟兽图案,寓意吉祥美满。爱女桥不仅成为两村来往的便道,更是旧时关中中东部许多地区由此沿山便道通往陕北,乃至宁夏内蒙进行贸易的重要便捷通道。小时候,娃娃桥常常是我们这些割草的孩子们逗留玩耍的地方,闻谷间翠鸟歌唱,听草丛蝈蝈齐鸣;或在雨过天晴后立于桥上,看桥下流水汤汤,望头顶彩虹绚丽,自当一回仙界天童,妙趣无穷。而今,古老的娃娃桥桥柱上的娃娃头早在文革时被损毁,历经风雨侵蚀纵使伤痕累累却是昂然不倒,足以体现出当时人们建筑技艺的高超。随着社会的发展,娃娃桥承载通行的功能已走进历史,静守在深沟里诉说着岁月的沧桑,纵观时代的变迁。
从娃娃桥走进西沟深处,那里有着据说是宋金对峙时期人乏马困的杨家将宿营时,饥渴的战马蹄刨出的一眼清澈的泉水,名为马泉。马泉涓涓不息的滋润,使得周围草木茂盛,柿树成林,鸟语花香,不失为一处清幽的世外桃源,成为幼时的我们割草、冲澡戏水、玩耍打闹的乐园。摘野果,斗蛐蛐,捉蝈蝈,追赶蹦蹦跳跳的小松鼠,还有斗鸡、摔跤、捉迷藏,满山沟里搜寻神奇传说的遗迹,落座山坡上据说杨六郎坐过的石椅——六郎靠,发号将令,真是其乐陶陶,畅快至极,留下了多少童年美好的记忆。
记得小学时推行勤工俭学,阳春一场透雨过后,由老师带队拿着劳作工具走进东沟,沿东坡攀爬登山,惊起隐没于草丛乱石中的野鸡忙乱窜飞,“呱呱呱”清脆的尖叫滚满山坡,在山谷间回荡。登上高山人们称之为石乃顶(此属方言,即为石崖顶之意)的地方,选好一片土质较好的山坡除荒开地,将荒草埋入田中权作养田的肥料。地理条件的恶劣和土地的贫瘠,只能种些耐旱对肥力要求不高的黄豆和谷子,不知付出了多少艰辛,洒下了多少汗水,成熟时节得到的仅是一点有限的收获。只不过由此对石乃顶的熟知,日后便成为放学后借割草之机追逐野鸡,搜寻野鸡蛋玩乐的去处,成为秋寒时为过冬储备烧炕燃料而镰割枯蒿白草的地方。而更引人入胜的是,石乃顶山崖的每一块巨石,经过大自然风雨的鬼斧神工,怪石嶙峋,奇美绝伦,有的如骏马跃起,有的如二猴相戏,有的则如大象蹒跚,有的如珠洞相连,有的却似蜂巢层叠高耸,真是美不胜收,令人惊叹大自然的杰作。若是下雨过后,空明澄碧,立于石乃顶巨石之上向南遥望,二百里之外的秦岭清晰可见。而波涌而上的白雾腾绕左右,更有一种我是天国仙的缥缈,纵享欲乘伸手可及的朵朵白云翔游天下的美妙。
从家乡村后向北是一条陡峭而崎岖蜿蜒的山路,过沟穿梁,可抵铜川通向陕北,据说过去也曾是走宁夏到内蒙的一条来往通行的要道。顺路爬坡登上一个圆盖形的丘陵,便是久远年代丑氏先祖曾居住过的老堡子,扼守着这条山路的咽喉。老堡子依然残留着已是黄土半掩的居住过的窑洞,诉说着丑氏先祖生活的往事。东南角向阳的山坡是一处先祖的坟地,古柏森森,祈福护佑着他后继的子孙们。由于老堡子地形相对开阔,地势平缓,向南而望,不远处东西两端嵌有唐王陵的天乳山尽收眼底,更远处的八百里关中平原却给予童心驰骋的想象,所以常是儿时结伴割草玩耍的场所。要是几天连绵秋雨过后,还会提笼上山来到这里采上鲜嫩的小蒜(野蒜苗),捡拾晶莹黑亮而肥硕的地软,让母亲蒸上美味的地软包子,或捏上可口诱人的饺子,那可是难得的口福。
老堡子东北角跨沟是一土桥,家乡人以马鞍作比,俗称马鞍子。穿过马鞍桥盘山而上,行进五六里后就是风口村,不用说,那是因为所处山间风口处而得名,不过,家乡人则习惯称卢家,大概是因为那里最早居住着姓卢的人家。风口村东面深沟里有一眼井五龙泉,北面隔沟相望的就是丑家村丑氏先祖于这山中最早落脚的峪村,沟底是一池碧绿的泉水月亮湾,润泽着谷底一片茂密的芦苇林。夏日的夜晚,闲坐月亮湾,一轮明月映照水中,银辉荡漾,波光粼粼,一阵清风吹来,苇哨声声,如同梦幻中的天堂,别是一番清神闲逸的享受。风口村西北角是锦屏山的主峰将军山,因秦朝统一六国的赫赫大将王翦而得名。山顶曾建有祭拜王翦的庙宇,据说建制宏伟,香火鼎盛,只是在我年少的记忆里,除了丛生的荒草,徒有遗留的残砖碎瓦在诉说曾经拥挤的膜客与缭绕的烟火。上小学时因为山下附近供销社的作业本断货,曾结伴沿着这条山路跑遍了这山上十几里的范围,赏过杏花沟漫山遍野绚烂的杏花,停歇的间隙赤脚在月亮湾里戏水狂欢,争相登上将军山试问谁是英雄。
这条通往山中的路,留有年少时的烂漫,也记录了曾经苦涩的岁月。记得那时经常大旱,村子里仅有的几口水窖干涸见底,为了解决人畜饮水之困,除了国家消防车送水救援以外,人们不得不上山到五龙泉和月亮湾去取水。取水一是用架子车拉上一个那种盛油的铁桶,铁桶是经过改造的,也就是在铁桶的横面开一个方口,焊接上一个注水的漏斗。车子拉到深沟里的水源地,手提水桶打上十二桶水将铁桶灌满,再用塑料膜将口封紧拉回。生产队的牲畜和耕作农活用水,只能派出一两头牛去拉,各家各户用水只能靠着人力自己解决。用铁桶拉一次拉得多,但至少得需两家人合力才行,因为没有五六个强壮的劳力要想从沟底将水拉上去是不可能的,一般是前边中间一人驾辕,两边各有一人绳拉,后边三人使劲前推,等到一步一迈地从陡峭不平的山道拉上沟顶,人人都是大汗淋漓,气喘吁吁,而下坡时重力前摧,又得小心谨慎地使劲往后拽着。有大铁桶的人家寥寥无几,更多的人则是凭着一副肩膀担桶挑水。架子车拉水走的盘山大道,大道一般绕程较多,肩挑的为了省时省力少走行程,一般都走的是越山过岭的小路,自然更是崎岖难走,不得不两肩轮换担挑,中途半道会稍作停顿歇息。为了避免桶水颠簸外溢,人们会采上几片梧桐叶盖在水桶上面,一路手扶扁担稳步行走。无论是车拉还是肩挑,取一趟水就得一两个小时,其艰难可想而知,也见证着丑家村人勤劳顽强的卓越品质。
生活条件的艰苦让我常常疑问,我们这个方圆几十里别无二处的独特的姓氏到底源于何处,又为何落脚于此?为此,年少的我问过奶奶,问过当时村里年长的老人,得到的也只是一些并不确切的传说,说是从山西洪洞县的大槐树下移民而来,又说是什么“八月十五杀鞑子,留下丑家一家子”等等。长大后走出山村,出门办事总是面对别人对于我姓氏的好奇与疑问,有时竟然会擅自将“丑”改写作“仇”,让我啼笑皆非,不得不郑重地予以纠正,我只好明确地说道:“就是子丑寅卯的丑,美的反义词”。碰到对方看过我的姓氏之后惊奇怀疑的目光,我只好对人说:“请相信你的眼睛”。不过,这一切愈加我心中的疑问,企求得以确切的答案。直到经过甘肃的丑万涛先生几十年的考究和许多丑姓后人不断探寻的努力,有关丑姓起源及先祖的来历才以较为清晰的脉络呈现世人。丑姓人乃炎帝次子噎鸣的后裔,最早活动于河南西部山区,其后一直向东北迁徙至辽河长白山一带,其姓氏已有四千六百多年的历史。
据传公元前2000年夏朝少康代天遇大旱,长白山突发森林大火,吞噬了居住于此的所有人家,唯有一丑姓少女被自家养的一匹枣红马救出,因烧伤面部丑陋,人言“女丑”或“丑女”,二字合二为一衍生出妞姓,后又随岁月变迁复回丑姓。到汉元封三年,汉武帝于辽东大举重兵抵抗鲜军,鲜军溃败,鲜民乔扮满蒙服装,汉武帝下令通袭,使得当地满蒙两个民族无辜被斩尽杀绝,独有从死人堆里爬出一个十四五岁的男孩,自叹“刀下留下丑氏一人”,随后以这七字合为侴姓。此后又随历史变迁改回丑姓。丑姓人氏不仅在东北扩散,使得蒙族、满族、朝鲜族当中皆有丑姓人家,又有一部回迁关内,直达山西洪洞县的大槐树,所以,我们丑家村的先祖由大槐树迁来的传说应是有据。朱元璋时大肆诛杀元人,也就是鞑靼,至于为何“八月十五杀鞑子,留下丑家一家子”,却是不得而知,成为遗失远去历史的迷案。由于这一场劫难,当时居住于山中峪村丑氏兄弟的五人,老大贵仁留守在了老家,老三贵礼则一路历尽艰辛,西迁落脚于甘肃合水县的丑家川,老五贵信则一路东北,落脚于山东清县炒米店村,老二贵义和老四贵智则向外迁出到山边的老堡子,此后向山下拓展,沿东沟南下一直到后来建成的清宁堡,和住在城堡内西北角的一小户伍性人家和谐相处。到清咸丰年间,堡内一丑姓人氏走向青海西宁经商,继而流散于台湾新加坡等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