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看点】大义(传奇小说)
一
一九三六年仲春时节,一个平平常常的日子。
天空霏霙纷纷,斜斜剌剌地交织着这片空旷山野。今天与往日似乎有所不同,朝旭并未如期升出髻髻岭东峰。以往的这个时辰,太阳早就升出髻髻岭,沿着峰顶绵延的脉线游走一遍,最终沉落到岭西的山坳里去。
仲春时节残存着丝丝冷意,然而这丝冷意并不能扼杀春天赋予山野的勃勃生机。桃树林的桃花开了,开得娇艳欲滴;石堰上的迎春花黄了,黄若挂满墙头的金子。强悍的春意根本不把二月飞雪放在眼里。果然,碎霙一沾上地面就融化了,消失得无影无踪。
山坳村笼罩在霡霂菲菲之中,却丝毫不受冷意的影响,公鸡的打鸣依旧高亢,飘绕的早炊依旧升腾,山村的早晨依旧沸腾。
喜路春起了个大早,和他的婆娘喜山氏在厨屋忙活了一阵子,随后来到院子,冲着北屋喊了一嗓子:“元郎,元达,起炕了!”
少许,堂屋门被拉开了,门口站着一个身形高大伟岸的少年。少年于屋门口而立,脑袋几乎顶到上门框,这与他超乎常人的身高有关。这个少年便是喜路春的小儿子喜元达。喜元达只有十六岁,长得却是魁梧健壮,且浓眉大眼,面相俊朗。他双手系着长衫纽扣,瞅着院子里的喜路春问了一句:“爹!有啥事儿吗?”
喜路春瞅了瞅他,回道:“去髻髻岭。”
“去髻髻岭干吗?”
“带你去认祖。你不是一直问你的亲生爹娘是谁吗?”
喜元达听了爹的回话皱了皱眉头,没言语。此时,屋门口又塞进了一个少年的身影,看上去与喜元达年龄相仿,长相与他却是大相径庭,此人便是喜元达的哥哥喜元郎。喜元郎只比喜元达大了半岁,身形更像是一个没长开身量的霜打茄子。一米五左右的身高,狭长的脸型,黝黑的肤色。兄弟二人站在一起,远看上去不像是年龄相当的兄弟,更像是一个大人领着他的娃儿。
爹刚才的回话让喜元达陷入了沉思,认祖?还要去髻髻岭?喜元达曾经问过娘好几次,自己的亲生父母是谁?哥哥只比自己大了半岁,而且哥哥的长相与自己又有着天壤之别,这不得不让喜元达表示怀疑。可是喜元达问娘这件事儿的时候,娘只是含糊其辞,吞吞吐吐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喜元达瞅着娘的神情更是怀疑,亦愈发感到自己的身世绝非那么简单,他觉得娘应该知道一切,只是不想告诉他。刚才爹说要领着他上髻髻岭,看来爹是想把他的身世告诉他了。
髻髻岭矗立于双庄村的正南方,那是一片逶迤连绵的大山脉,几乎遮挡了村南的大半个天空。每天的太阳从东山升起,贴着髻髻岭峰顶的脉线游走一圈儿之后,于西边的山顶沉落。喜元达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攀登过髻髻岭。不过他听娘讲过关于髻髻岭的故事,娘说髻髻岭上有坍塌的石堰墙,还有废弃的石屋,想当年,唐赛儿曾经占山为王,号令八方英雄抗击明军。
喜山氏将一个盛了供品的竹筐递到喜路春手里,喜路春领着喜元达兄弟出了院门。爷仨刚刚踏出院门口,院子里的喜山氏喊了一嗓子:“等等!”随即追出了院门,怀里抱着一摞斗笠。她往喜路春和喜元郎手里各递了一个斗笠,将剩下的斗笠亲自戴到喜元达的头上,并认真给他系好了带扣儿。喜元达瞅着娘感激地笑笑,回了一句:“谢谢娘了!”这么多年了,喜元达能感觉得出来,娘对自己特别的好。
爷仨到了髻髻岭山脚的时候雨雪已经停了,东岭顶的脉线上露出一轮红彤彤的太阳,山野顿时明亮了起来。喜路春双手拄着木棍,踩着零乱的碎石躬腰攀登,他的身后紧紧跟着喜元达兄弟。两个时辰的工夫,三人终于攀爬到了髻髻岭顶峰。喜元达生平第一次爬上髻髻岭顶峰,正如娘所说的那样,山顶果然有坍塌的石堰,废弃的石屋,石屋旁侧还有一棵茂盛生长的野漆树。喜元达生平第一次站在这么高的地方俯瞰风景,第一次眺望大山之外的世界,不免有些心旷神怡。他正专注欣赏风景的时候,站在野漆树下的喜路春朝着他轻喊了一声:“元达,到这里来。”
喜元达走到爹的身边。爹指着野漆树底下的一块青石墓碑看着他神情庄重地说:“元达,这就是你爹娘的坟墓。”
野漆树底下有一片茂密的荆棘棵子,其间隐隐露出一小堆黄土,黄土堆上立着一块斑驳的青石板,其上篆刻了一行歪歪扭扭的字——石廷之夫妻之墓。喜元达盯着那块墓碑看了许久,又扭头盯着喜路春,没说一句话,似乎在用眼神相问:这是我爹娘的坟墓?
喜路春了然他的心思,微微点了点头,语气恳切地说道:“元达,这就是你爹娘的坟墓。”
喜元达不再怀疑,低头盯着墓碑,眼睛早就湿润了,不由得双腿一软,噗通跪地,冲着墓碑连磕了三个响头,口里喃喃嘟囔着:“爹,娘,孩儿给二老叩头了!”
那天,喜元达才知道自己真实的身世,喜路春把一切都告诉了他,他才知道现在的爹不是自己的亲爹,娘也不是自己的亲娘,哥哥更不是自己的亲哥哥,他并不姓喜,而是姓石,他的生父叫石廷之。
说起这档子事儿,还要追溯到十六年前。十六年前的一天夜里,石廷之的婆娘石孙氏即将分娩,石廷之请来了同村的喜山氏给自己的婆娘接生。喜山氏是喜路春的婆娘,也是双庄村唯一的接生婆。可是谁都没料到,石孙氏难产大出血,喜山氏从没见过这种阵势,当时就有些手足无措,催促石廷之抓紧去请北村的赤脚大仙。石廷之一时六神无主,跌跌撞撞地出了家门。石廷之或是走得匆忙,再加上天黑看不清路,结果摔落山坳丧命。而就在石廷之出门不到半个时辰,石孙氏就生下了婴儿,生下婴儿的那一刻,她也永远停止了呼吸。可怜这个刚刚降临到人世间的小生命,还没亮开人生中的第一声啼哭就成了孤儿。
第二天一早,石廷之摔落山崖致死的噩耗传来,喜山氏瞅瞅躺在炕上的石孙氏的冷冰冰的尸体,禁不住流下了眼泪。她裹了裹正在怀里嘬着奶水的婴儿,抬手拭了拭挂在眼角的泪水,扭头看着喜路春语音悲戚地说:“他爹,这个娃儿,咱们收养了吧?”
喜路春并没急着回话,犹豫了好一阵子才说道:“咱们还有元郎呢!”
“这两个娃儿咱们一起养!”喜山氏说着,使劲儿吸溜了一下鼻子,“咱若是不养,石家这个娃儿就活不成!”
在喜山氏的央求下,喜路春决定收养这个孤儿,两口子把婴儿抱回了家,喜路春给婴儿起名:喜元达。随了喜家的姓。
喜山氏是双庄村唯一的一个接生婆,这么多年,她的双手接纳过很多小生命,从没出过意外,唯独当年没挽回石孙氏的生命。对于这件事儿她一直耿耿于怀,若不是自己催促石廷之去请大夫,他也不会失足跌落山崖摔死,她觉得自己真是对不起石家。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十六年来,她对喜元达特别的好,甚至比对自己亲生儿子喜元郎都好。
双庄村的人都知道,喜山氏并不是中国人,而是一个日本人。想当年,喜路春能讨到一个日本女人做婆娘,应该是个有本事的能人。喜路春的确不同凡响,早些年经常跑到潍县县城贩驴,也赚了不少钱。也就是在那时候,喜路春从县城领回来了一个漂亮女人。这个女人长得白白净净,说起话来却是磕磕绊绊。后来村民们才知道,这个女子是个日本人。不久后,喜路春和这个日本女人举办了一场像模像样的成亲仪式,仪式全部按照山村的风俗礼仪操办。喜路春请了八抬大轿、鼓手喇叭,还专门请了李家坞的戏班子搭台唱戏,热热闹闹地唱了三天三夜。喜路春做了这么多年的生意,他有钱,也不差这几个钱。看得出来,他很在乎他的日本婆娘。
当年喜路春娶日本女人做媳妇的那档子事儿,对于一辈子没出过山村的村民们来说,无异于扔下了一枚巨型炸弹。谁都对这个从千里之外而来的女人感到好奇,也对喜路春如何得到这个女人感到疑惑。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件事儿在村子里还是逐渐冷却了下来。
日本婆娘也是婆娘,也会种地,也能生孩子,喜山氏表现得比村里的那些中国婆娘都要好,她不但在操持家务上里里外外是把好手,而且转年就给喜路春生了个白白胖胖的娃儿,也就是喜元达的哥哥喜元郎。
喜元达跪在父母坟前哭了一阵子,随即站起身子,他抹了把眼泪,又朝着喜路春跪了下来,口中喃喃叫了一声:“爹——”连着磕了三个响头。喜路春双手将他搀扶了起来。在喜元达心里,喜路春比他的亲爹还要亲,喜家是他的救命恩人,十六年的养育之恩更是情深似海。
中午时分,爷仨下了髻髻岭。刚刚拐上后山的土路,迎面走过来了一个中年男子。那人老远就和喜路春打招呼:“喜兄!”
喜路春定睛打量,脸上立马浮现出欢喜之情,朝着来人摆摆手打了声招呼:“石兄!”他扭头看着两个儿子说道,“你俩先回家,我和你石叔说两句话。”说着,快步朝着那人走去。
来的那人便是双庄村的村医赤脚大仙。
赤脚大仙原名石不群,因为在双庄村开了一家诊所,得了个“赤脚大仙”的浑号。石不群在双庄村算得上是富户,与喜家并称为双庄村的两大家族。石家与喜家世代交好,石不群和喜路春的关系也是非同一般。石不群绝对对得起他“赤脚大仙”的这个雅称,长了一副“大仙”的飘逸外形,花白的齐耳短发,花白的胡须,一身藏青色的缎衫,脑门儿上扣着一盏藏青色的礼帽,藏青色的礼帽下压着一张藏青色的脸膛。
二
喜家两兄弟性格迥异,大公子喜元郎从小就聪慧异常,甚得教书先生的赏识。去年秋天,喜元郎以全县第一的成绩考入了潍县外语学府,学习成绩一直名列前茅,他能说一口流利的日语,这一点儿与他有一个日本母亲不无关系。
大公子如此,二公子喜元达却是截然不同,从小就不喜上学,他对坐在课堂里听私塾先生讲那些“之乎者也”毫无兴趣,他更愿意帮着父亲照料店铺生意。
翌日,喜路春没有像往常那样和喜元达一起去车马小镇的店铺,他吩咐喜元达先去店铺帮着张掌柜照看生意,而他却领着喜元郎径直去了北村。喜元郎不知道爹要带他去哪儿,便扭头问了一句:“爹,咱们这是要去哪儿?”
喜路春诡秘地笑笑,回道:“带你去相媳妇。”
“相媳妇?哪家的媳妇?”喜元郎疑惑地问。
“北村石家。”喜路春回道,“昨天我与石不群偶遇,他跟我说起了当年订娃娃亲的事儿,今天专程带你去相亲的!”
喜元郎闻言停下了脚步,此刻他才明白爹带他出来的用意,他也知道爹说的那个人是谁,便是双庄北村的赤脚大仙石不群。一个村住着,喜元郎对石不群的家况多少有些了解。石不群育有一儿一女,儿子石亚军在县城里当官差,女儿石亚荣和自己同岁,听说在县城里的女子学府上学,小的时候他们还在一起玩耍过。提起石亚荣这个名字,喜元郎的脑子里就充入了一个“小胖妞”的鲜活形象,小胖妞浑圆浑圆的脸蛋儿,脸蛋儿正中央安一头硕大的蒜头鼻子,鼻孔下还垂着两挂蜡黄蜡黄的浓鼻涕。那个小丫头的确说不上漂亮,而且还让人有些反感,这是八年前石亚荣留给喜元郎非常深刻的一个印象。喜元郎一想到这些,便再也迈不动脚下的步子了。
喜路春早就看出了儿子的表情变化,沉沉问了一句:“元郎,你咋了?”
喜元郎眉头紧蹙,回道:“爹!咱们还是不去了吧!我现在还上学,不想这么早成亲!”
“上学咋了?石家丫头也上学,这次只是相亲,又没急着让你们两个成亲,你俩若是看好了,等你们都完成了学业再成亲也不迟。”
喜元郎抄着手低着头不言不语,仍然呆在原处没迈步子。
喜路春瞅了瞅她,又劝说道:“儿子,你好歹卖爹一个面子,跟我去一趟石家,与他家那个丫头见一面,相不相得中咱们再议,你若是不去,爹可没法向石家回话了,昨天我和石不群可是约好的。”
喜元郎终于迈开脚步,跟在爹的屁股后面慢慢腾腾地向着石家走去。
石不群的“石记药房”开在双庄村的村北,一栋青砖曲瓦的沿街大房。喜路春爷俩刚刚踏进药房大门,石不群就从柜台后面迎了出来,双手抱拳打着哈哈:“喜兄来了,快里面用茶。”石不群把喜路春迎进东厢房喝茶,喜元郎并没着急跟着爹进内屋,而是站在药房里四顾打量。
药柜后面站了一个女子,看上去十六七岁的样子,正手握抹布擦着柜台上的尘土。女子上身穿一件雪白衬衫,衬衫的蝴蝶领口衬着一张雪白的瓜子脸,那张瓜子脸的造型可以说是巧夺天工,隆鼻杏目,弯眉秀口,齿白唇红,真可谓俏姿佳容,国色天香。喜元郎看得惊讶,心中暗忖,难道这位就是石亚荣?竟然全然没有了当年“小胖墩儿”的模样。正所谓“女大十八变”,喜元郎不仅为自己原来生出来的那些排斥的想法感到自责,同时他又感到庆幸,庆幸爹力主带他来到了石家,不然,他有可能错过这个绝佳女子。喜元郎动心了。
喜元郎瞅石亚荣的时隙,石亚荣也抬眼瞟了他一眼,她看着眼前这个身形矮瘦、长相平平的少年神情淡然,只是看了他一眼便低下了头,继续忙着手里的活儿。
喜元郎正瞅瞄石亚荣的当隙,由内屋传出一声喊:“元郎,在外面干吗?快进屋拜见你石叔。”这是爹的喊话声。喜元郎忙快步进了东厢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