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看到这两个字，总有一种苍茫的感觉，像从心底发出的呼唤，在双唇翕合的刹那戛然而止，余音在空气中倔强地回荡，悠扬。
　　 菖蒲，也确有这种品质。
　　 寒冬还没有收梢，风仍料峭。百草未发时，菖蒲在地下深埋的根就已觉醒，耐着苦寒，安于不为人知的清冽，不论土地丰瘠，逼仄地、顽强地昂扬生长。在野外，它们生机盎然，葳蕤苍绿；在厅堂，它们亭亭玉立，飘逸俊秀。菖蒲，有草的风骨，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有植的风情，风动露滴沥，月照影参差；有药的风雅，入心经开窍，益心智安神。
　　 总是对倔强的植物有莫名的好感，并不喜欢开花的，只要苍绿着，舒展着就好，那是一种有傲骨的端丽，不亢不卑地生长在岁月深处。即使无闻，也不流俗；即使经年，也不着痕迹，就那样兀自地长，不讨好，更不讨巧。
　　 萧红——20世纪30年代的文学洛神，她就像一株风中的菖蒲。
　　 十一长假，错过了看由许鞍华执导、李樯编剧和监制的电影《黄金时代》，不免遗憾。于是，在网上看影评来弥补。虽然大家对《黄金时代》褒贬不一，但就其将代表香港参加奥斯卡，角逐最佳外语片大奖，以及入选威尼斯电影节闭幕片，足以说明它的分量。其实于我而言，《黄金时代》是部怎样的影片不重要，重要的是《黄金时代》关乎萧红。
　　 不知何故，总被民国时期莫名地吸引，那是个民气十足、海阔天空的时代，那时的年轻人自由而大胆地追逐梦想与爱情。时代造就人，萧红在那个时代脱颖而出，因为她的才华，因为她的特立独行，因为她悲苦的命运，因为她那颗悲悯天下的心。她是个怀抱忧伤而又决绝的女子，敏感自我，一生与命运抗争，几经起落，却倔强得不低头。对生的坚强、对死的挣扎在她笔下力透纸背，而她的人生亦是如此。就似那株老绿的菖蒲，逼仄、顽强、昂扬地生长在光阴里。
　　 萧红传奇的一生定格在31岁，而她的作品，却恒久流传。那由诗性思维而写出的文字，即使白描，感性的力量也会如幽灵般击溃你内心的防线，莫名地跟着痛，被哀而不伤的情绪侵蚀，俘虏。她的《呼兰河传》，以清新自然的笔触，描摹东北边陲小镇呼兰河的风土人情，初读有轻松之感，之后却会一点儿一点儿愈加沉重起来。这就是萧红，她的文字，会在不知不觉中摄走你的魂魄，让你随着她的笔、她的字轻盈、浑厚、快乐、忧伤。
　　 她的情路坎坷波折，却还勇敢大胆地追求，汲汲求取一份恒久的爱情，以安放她敏感脆弱的心。然而她身边那些男人的能量都不够强大，不足以与她匹配，无法征服、驾驭她的才华与智慧。她那么大胆主动地追求爱情、追求自由，就是因为内心深重的不安全感。她需要一个温暖怀抱的包容，需要一个心灵家园的呵护。她的未婚夫汪恩甲给不起，大男子主义的萧军给不起，生性懦弱的端木蕻良亦给不起。
　　 我想，她是深爱端木蕻良的，把唯一一次婚姻给了他。在他们的婚礼上，当胡风提议新郎新娘谈谈恋爱经历时，萧红说：“掏肝剖肺地说，我和端木蕻良没有什么罗曼蒂克的恋爱历史。是我在决定同三郎永远分开的时候才发现了端木蕻良。我对端木蕻良没有什么过高的希求，我只想过正常的老百姓式的夫妻生活。没有争吵，没有打闹，没有不忠，没有讥笑，有的只是互相谅解、爱护、体贴。”
　　 尘世间，有人种因，有人求果。而萧红所求的是那么低微、那么烟火，然而就是这么低微、烟火的寻常生活，她也无法得到。她如菖蒲一样坚韧、勇敢，可她也需要丈夫的呵护、陪伴，可惜天性懦弱、依赖性强的端木给不起。情感的失落与幻灭，加剧了萧红身心的伤痛，她短暂而璀璨的生命，在1942年1月22日画上了一个句号。
　　 林夕在《只得一生》的歌中写道：“……来就来到人生喧哗交响的洪流，哪怕痛或快，也留下一声咳嗽。走就走到蓝天碧水深处，循环不休。一个人自由地笑，自由地哭，此生不朽。流啊流，把天高地厚都走通透，以生死成就，够不够。人生太短故事太长，你不要回眸，不懂你的为你忧愁，明白你的叹此生值得一游。”真是字斟句酌之后的经典，是萧红淋漓透彻、短暂饱满一生的高度概括。
　　 萧红是寂寞的，终其一生。
　　 每个人的生命不可复制，我们都是岁月长河中的唯一。如宇宙中的星辰，在各自的位置默默坚守，散发特有的光辉。观照内心，我曾恐惧失去所能。能走路、能思考、能听风、能赏月、能品茗、能记忆、能坚持、能欢笑、能爱、能恨。每一种所能，都是一种能力，这些能力都可能会在瞬间失去。生命的过程，就是走向失去。人生的每个阶段都精彩绝伦，而又不可逆转。坦然面对，是对心智最大的考验。
　　 在这漫长的人生旅途中，和什么人一路结伴而行似乎是冥冥中早已注定的事。那些快乐和悲伤有人在旅途中一起分享，最后把记忆全部丢在再也不可能回去的时光里。所有的相逢，所有的厮守，都抵不过匆流的时间。不必询问未卜的结局，无须等待岁月的恩护，把那些安稳的、浮躁的、喜悦的、忧伤的情绪，轻轻放下，像那株静植的菖蒲一样，不亢不卑坚韧地生长。
　　 希望自己是那么一株扎根在泥土中的菖蒲，迎着风，坦然而率真。不为别的，只为尘世中的遇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