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年代，奶奶接连失去了一双儿女，精神受到了重创，一夜之间满头青丝变成了白发。童年的我是跟着奶奶长大的，奶奶对我呵护备至疼爱有加，令我终身难忘。
　　 一
　　 腊月初五，是奶奶逝世的纪念日。一大早，顶着凛冽的寒风，我来到奶奶的坟前，把带来的纸钱拆开点燃，纸钱慢慢燃烧起来，纸灰碎片在寒风中翩翩起舞。忧伤和悲凉啃噬着我的心，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滴进了奶奶的坟冢。悲痛打开了我尘封已久的记忆闸门。我仿佛又看到了奶奶高高挽起的雪白的发髻，随着她勤快的脚步上下颤动，一双小脚轻飘飘地从天边向我走来……奶奶，我亲亲的奶奶，我泪眼朦胧，视线模糊，大声高喊：“奶奶，奶奶——您的孙儿好想好想您啊！”
　　 我们兄弟姊妹众多，父母的土炕上挤不下，在我刚刚三岁那年，就和爷爷奶奶睡在一起。奶奶最疼我，她窄窄的脊背就是我暖暖的摇篮，摇过了春夏，又摇过了秋冬。我在奶奶背上，两只小手抓着奶奶雪白的头发，好奇地问：“奶奶，我的头发是黑的，你的头发怎么全白了？”“我的宝贝孙子，你不懂，那是老天爷给我染的。”“奶奶，给我也染好吗？我也要白头发！”我大声嚷嚷着。“你还小，等你长大了，也给你染成白白的头发。”奶奶笑着说。我听了也高兴地笑了。
　　 三岁的我，不谙世事，和爷爷奶奶睡在一起，吃喝拉撒全都由奶奶来照管。人们都说“隔辈儿亲”，奶奶把我视若宝贝，一会儿也不要我离开她。小时的我，体弱多病，几乎是一月一小病，两个月一大病。喂饭喂药，为我开小灶，一双小脚，屋前屋后忙来忙去。奶奶善良温和，脸上总是面带微笑，对我对任何人从来没有发过脾气，说话总是慢声细语，温温柔柔。我十岁那年的春天，得了一场大病，高烧不退，迷迷糊糊躺在炕上，一连七八天没有睁眼。赤脚医生都说我活不成了，家里人绝望地做了最坏的打算，要请木匠打制小木棺。奶奶说啥不让，她坚信我一定会好起来，一天、两天……七天七夜，奶奶寸步不离一直守在我的身边。我终于醒过来了，睁开眼睛首先看到的是奶奶慈祥的面容和满头的白发，眼睛红红的，围了两个黑眼圈儿，满脸的疲惫和困乏，显得又苍老了许多。
　　 奶奶的故事，永远讲不完。每当晚上休息，躺在被窝里，不管爷爷和奶奶白天干活有多累，我总是缠着奶奶，“奶奶，我睡不着，你就讲个故事吧。”
　　 “好，我讲，很早很早以前，狼牙山不在这里，这里是一片汪洋大海，海水泛滥，淹没了良田和村庄，是一个叫漂生的小伙子请二郎神搬来了狼牙山才堵住了海眼……”我听得入神，奶奶还没有讲完，我已经进入了梦乡。天天如此，或是晚上钻进被窝，或是白天奶奶在炕上摇动纺车纺线的时候，我便快乐地听着奶奶讲故事。南蛮子扣泉、大灰狼、傻姑爷、王二小、白毛仙姑……奶奶讲得出神入化，我听得聚精会神。尤其是《白毛仙姑》这个故事，对我触动很大，我都要奶奶讲了十几遍，几乎都能背下来了。也就是从那时起，我懂得了阶级仇恨，我恨死了黄世仁，更痛恨万恶的旧社会。
　　 有时，我听着故事，看看奶奶的满头白发，好奇地插话问道：“奶奶，喜儿的白发是大坏蛋黄世仁害的，您的白发是谁害的？”“是日本鬼子和蒋介石大坏蛋们害的。”我的问话勾起了奶奶埋藏已久的心底伤痛，我清楚地看到两颗晶莹的泪珠从奶奶的眼睛里滚落下来，流过了面颊。奶奶撩起衣襟，轻轻拭去了泪痕。看着奶奶的满头白发，听着奶奶讲的故事，在奶奶的精心呵护下渐渐长大成人。
　　 后来，我长大了，渐渐懂得了奶奶生活的艰辛和埋藏心底的忧伤。奶奶的满头白发，就是日本帝国主义和蒋介石发动战争罪行的见证啊！
　　
　　 二
　　 奶奶一生有五个孩子，四个儿子一个女儿。女儿是最小，也就是我的小姑姑，在五岁的时候得了重感冒，正逢日本鬼子扫荡狼牙山，爷爷是民兵中队长，黑天白日带着民兵打鬼子，无暇顾及家里。奶奶带着小姑姑东躲西藏，别说请医吃药，就是一碗姜糖水都没有。躲在岩洞里，奶奶抱着烧得滚烫、昏迷不醒的小姑，急得要发疯，几次要冲下山去寻找医生，都被乡亲们拦住了。山下到处都是日本鬼子，哪里还能找到医生啊！小姑在奶奶的怀里，不哭不闹，异常安静，气息越来越微弱，渐渐地，渐渐地没了呼吸，瘦小的躯体由热变冷，有软变硬，有硬变僵，奶奶唯一的女儿永远地走了。她悲痛欲绝，嗓子冒火，说不出话。眼泪已经哭干，目光呆痴，直愣愣地看着抱在怀里的小姑，抱得更紧了，生怕被人抢走似的。一夜间，满头的黑发中染上了缕缕白丝。
　　 日本鬼子投降了，蒋介石又发动内战，解放战争开始了。在平津战役中，我二叔所在的部队担任了主攻天津的任务。在解放天津的战斗中，二叔带领他的全班，冲在最前面。在激战中，二叔不幸中弹，壮烈牺牲。
　　 那是一九四九年夏季的一天，天空晴朗，万里无云，火辣辣的太阳炙烤着大地，奶奶和家里的人们都在打麦场上忙碌着。村长来了，身后跟着一名军人。村长来到爷爷跟前，在爷爷的耳边低声说了几句什么，那军人赶忙向爷爷奶奶行了个军礼说道：“大爷，请借一步说话。”还没等爷爷开口，奶奶已猜出了八九分，说道“同志，不用了，就在这儿说吧！”那军人看了村长一眼，意思是征求他的意见。“行，就在这里说吧。”村长说。那军人神情凝重，缓缓地说：“大爷大娘，我们的老班长田仲河同志在解放天津的战斗中牺牲了，请二老节哀！”说着双手把光荣证递给了爷爷。
　　 尽管有心理准备，爷爷接过光荣证，还是热泪盈眶。要强的奶奶身子晃了几下，差一点儿栽倒在打麦场上，她努力克制自己，把巨大的悲痛压在心底，两眼没有掉下一滴眼泪，只说了一句话：“我的立儿（二叔乳名）为国光荣（牺牲）了。”当村长和解放军同志走后，奶奶“哇！”地一声嚎啕大哭，如山洪暴发。孩子是娘身上掉下来的肉啊！奶奶怎会不悲痛欲绝？她哭自己命运不济，五年时间失去了一儿一女；她哭孩子们生不逢时，遇上战乱；她恨日本鬼子侵略中国；恨蒋介石发动内战。哭得昏天黑地，好几次晕了过去。
　　 以后的日子里，奶奶变得沉默寡言，见人很少说话，几天时间本来就不多的根根青丝，变成了满头银发。从此还落下了高血压、头晕的病根。
　　
　　 三
　　 俗话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这句话还真应在了奶奶的身上。奶奶七十三岁那年的春天，突发脑溢血病倒了。几天几夜昏迷不醒，生命垂危。在医院抢救几天，总算醒了过来。性命暂时保住了，但全身不能动，也失去了语言功能，说不出话来。病情稳定后回到家里，奶奶躺在炕上，两眼东瞅西望，像是在寻找什么人。当他的目光落在我和妻子的身上时，奶奶那憔悴的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我上前一步，拉着奶奶的手，鼻子酸酸的，眼泪不争气地流了下来。妻子轻轻地梳理着奶奶那乱蓬蓬的白发，两眼满含着热泪。
　　 奶奶吞咽困难，只能吃些流食，这样维持了半年多的时间，刚进腊月，奶奶的病复发，颅内大量出血。等到医生到来，奶奶的脉搏已经停止了跳动，奶奶走了，永远地走了。奶奶走的很安详，很平静，慈祥的脸上没有一丝痛苦的表情。全家人跪在奶奶的遗体前放声大哭，悲痛欲绝。真是“子欲养而亲不待”啊！我还没有报答奶奶的养育恩情，奶奶就永远地离开了我们。
　　 几十年过去了，我依然清晰记得奶奶的音容笑貌，以及奶奶精心抚育我的点点滴滴。尤其是奶奶的满头白发，时常闪现在我的脑海，因为那是阶级仇民族恨的最好见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