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董师傅
有些事,虽然小,但让你刻骨铭心,难以忘怀。
马年,是我的幸运之年,我的散文集《自然抵达》被评为冰心散文奖。中国散文学会通知我,去泉城济南参加颁奖活动。
不巧得很,长期潜伏在体内的高尿酸与我作对,在这个关键时刻跳了出来,幽灵般地集聚,泛滥,捣乱……大脚趾发炎,红肿,像火烧一样疼痛。
怎么办?去,还是不去?反复掂量,如此重大而有意义的活动,作为获奖者,不能缺席,也不应该缺席,何况我是一个霸得蛮的人。
决心下定,咬着牙,忍着痛,像《南征北战》电影中打了败仗逃亡的国民党伤病员一样,我一拐一拐地爬上了飞机。
到了遥墙机场,已近晌午。通知中早有提示,机场外有直达报到地市区内玉泉森信大酒店的大巴。拖着伤痛,四处寻找,就是不见大巴的踪影。问人,不知;再问人,还是不知。连续问了好几人,不是摇头,就是摆手。
前前后后,来回折腾,脚上的伤痛不乐意了,发作起来。渐渐的,红肿加重,由微痛上升为剧痛,从局部向四周扩展,火辣辣的,抽搐着,撕扯着,如刀绞般钻心地痛。真背时,碰到鬼哒!我又急又恨,不禁骂了起来。
我俯下身,用手摩挲着红肿之处,想以此来减轻疼痛的折磨。殊不知,毫不济事,那伤痛没有半点怜悯之心,我行我素,继续着它的胡作非为。我龇牙咧嘴,疼痛难忍,每挪动一步,都要付出极大的代价,真有一种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感受。
“要坐车吗?”一个声音传来,声调不高,但浑厚、实诚。
我抬头一看,只见一男子站立跟前,身高一米七五左右,腰粗,膀圆,国字脸,浓眉下一双大眼尤为有神,黝黑的皮肤在阳光的映射下油光闪亮、皱褶清晰,一典型北方汉坯子。
“不不不,不要车!”在外闯荡多了,坑蒙拐骗的事听得多,尤其是在车站、码头和机场,“黑车”宰客现象不绝于耳,我多了个心眼,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他。
“我已见你多时了,你是要到市里去吧?”他指着不远处停着的一辆蓝色的士,“看你走路不方便,才过来帮你一把的。”
“我……真的不要车。”看他面相,不像是个诡伪之人,但仍不敢放松警惕。
“都这样了,还在逞能。”他不容分说,上前一步,拉过我的行李箱,挽起我就走。
不知是何缘由,也许是被他的热情与真诚打动,也许是自己正陷入窘境迫不得已,我不由自主、毫不抗拒地由他搀扶着,一颠一颠地向出租车走去……
他拉开车门,连托带搂,扶我上了副驾驶座,转身又将我的行李箱塞进后车厢。我放心不下,直言问他,到玉泉森信大酒店要多少钱。他一句“老哥,打表计价,不会坑你”后,点火,挂挡,拉刹,踩油门,一溜烟驶出了机场。
济南的五月,是明亮的,也是清爽的。坐上了的士,心里头一块石头落地,忧虑没了,焦躁没了,心情舒畅起来,脚下的疼痛也似乎减轻了许多。
“您贵姓?”我一边欣赏窗外的风景,一边与他搭讪起来。
“免贵姓董,董存瑞的董!”他以与英雄同姓为荣,随手递过来一张名片。我接过一看,忍不住扑哧一笑。这是啥名片呀!灰扑扑、皱巴巴的,就像往日里在单位食堂用旧了的饭菜票。
“不好意思!”他一脸羞涩,向我解释,“就这一张了,被小孩玩过。”
“没关系,一样实用。”我边回答,边翻看起这张纸片来。那正面印着“董师傅”和电话号码,还有两行文字——“安全快捷,优质服务”“机场接送,价格合理”;还嫌不够,背面又加上“热忱为您的出行提供一切方便,24小时服务”。还真有营销意识!在长沙生活几十年了,没少坐过的士,还从未见过司机印名片的。
“你四十几了?”出于尊重,我从年龄的低里询问。
“哈哈!刚三十出头。”他毫不介意,大笑起来。
我心头一震,为自己的失言而懊悔。外观肤色、形体和神态,他怎么都不像只有三十多岁的人。我一声叹息,风雨、劳顿、岁月侵袭,真是不留情啊!
董师傅是个健谈之人。他告诉我,他是郓城人,在济南开车已有七八年了,媳妇怕他一个人孤独,从老家赶了过来,在一家企业打工。两口子租了一套不到三十平方米的小房子,早起晚归,舍死拼命地干,虽然苦点、累点,但能够多赚点钱,让父母的日子过得称心一点,能在老家建栋像样的新楼房,也就踏实起来了。
“两口子干活,一个月能赚多少?”问别人收入,虽然觉得不合适,但还是脱口而出。
“六七千块吧!”他毫不忌讳,爽快地回答,跟着又叹了口气,“在城里生活,不容易啊!”他数落着,柴米油盐酱醋茶,水费,电费,房租,还有小孩的学费,加起来开支不小。
“小孩也在济南?”我好奇地问。
“这不,在后面呢!”他头一偏,朝后努了努嘴。
我扭头一看,大吃一惊,坐车坐了一阵了,竟不知道后面还有一个人。那小男孩,约莫七八岁的样子,侧身,缩腿,勾腰,屈颈,像一只卷曲的基尾虾似的,沉睡在车座的一角。
“今天学校放假,在家没人管,才带他出来。”见我一脸狐疑,董师傅解释着。他说,儿子原来在乡下,由爷爷奶奶带着,后来要读书了,上学路远,爬山涉水,放心不下,就把他接来了。
望着那酣睡的孩子,虽衣着简朴,身材瘦削,但五官端正,眉目清秀,红润的脸颊尽是汗渍与污垢,犹如一株生长在贫瘠土地上稚嫩的树苗,虽然少了些营养供给,但仍然生机勃勃,不失一片水灵与鲜活。想必是他太困倦了,尽管车身剧烈地颠簸摇晃,仍不受其扰,继续着他的美梦。
我心中一紧,顿生几分怜悯:多么可爱的孩子,要不是父母为生计所迫,疲于奔忙,他又怎会如此难受地躺卧在这狭小的空间与坎坷的路途呢?
“慢点开!我不赶时间。”我抑制住心酸的情感,唯一能做的,就这句提醒。
我不敢再与董师傅攀谈,生怕惊扰了孩子……
在济南,两天的活动,颁奖,研讨,采风,精彩纷呈,喜气洋洋。可我怎么也提不起兴致来,总被脚下的伤痛“滋扰”不安,更多的时候脑子里总晃荡着董师傅的身影,还有那困睡在车座上的小男孩,联想到这座城市以及其他更多的城市中千千万万离乡背井,年复一年、夜以继日忙碌、奔波的司机、保安、服务员、清洁工、园林工、建筑工……
我在想,城市的扩展、亮丽离得开他们吗?谁又知晓董师傅们的酸甜苦辣、喜乐哀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