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礁石】预约死亡日(小说)
老头躺在一张小木板床上,见有人来,用胳膊撑起上半身,王美娟让他赶快躺下,于是老头放下胳膊,并没有完全躺平,身子躺下了,头还撑着。王美娟将东西放在床边,又从口袋里掏出五百块钱,她没有交到老头手上,而是直接塞在他的枕头下面:“拿着看病,拿着看病。”她连说两遍,不给老头拒绝的机会。齐婉语见状,也忙在口袋里一阵翻找,她没有准备,口袋里只有三百多块钱,她一起拿出来,也学着王美娟的样子塞在枕头下面。
老头突然哭了起来,“谢谢……谢谢……社区也经常来人……你们都是好人。该活着的不应该是我呀,我活着有什么用呀,强子不在了,小猴子跟我这爷爷苦呀。不是我赖着不死,我哪有资格去死呀,小猴子这么小,我死了,他可怎么办?”
“别难过了,总有办法的,安心养病,有社区、有大伙呢。”王美娟安慰道。
老头一直呜呜咽咽,说了许多愁苦的话。齐婉语听着也跟着抽泣起来,王美娟见状忙拉她起身,跟着向老头说了一句:“我们走了,你好生躺着。”
两人出了棚屋。王美娟递来一张纸帕:“你咋也跟着哭呢?”
“看着怪可怜的。”
“那你也不能当着病人的面哭呀。”
齐婉语抹净眼泪:“这老头活得不容易。”
王美娟拉了拉她的手:“你也多出来走走,来我院子里看看花。”
齐婉语听着一愣,没想到她会说这样的话,觉得怪不好意思的,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只好一味地点头。
两人一起向回走,走着走着,王美娟陡然脸色苍白,唇也没了血色,额头更是渗出密密的细汗。她站住,一手扶墙,一手捂着腹部。
齐婉语吓得连忙扶住她:“你这是怎么了?”
王美娟的脸痛苦地扭曲着,片刻,这个略显狰狞的脸上竟然挤出一丝难看的笑容:“董师母,我没事,歇一会就好。”然后,她换了一个姿势,将屁股尖抵在墙上,像坐着一张无影凳。接着,腾出刚才扶墙的手伸进衣兜,拿出一个扁扁的纸药盒,又松开压在腹部的另一手,从盒里取出铝塑包装的一板药,抠了一粒,塞进嘴里,干咽了下去。
齐婉语看着她干吞了药,皱着眉头把嘴咧了咧,好像自己也吞下了一粒。
“这什么药?你也病了?”齐婉语问。
“没事,没事,我现在是活一天就等于赚一天,医生两年前就判我‘死刑’了。”说着她顿住,又将手压在腹部,“看,我现在不是还活得好好的。”
“那你也要小心点,多在家歇歇。”
“歇什么呀,躺着等死,我可不愿意。我早想通了,做人不能庸人……自……什么的?”她边想边看向齐婉语。
“你想说‘庸人自扰’?”
“是的是的,还是你有水平,你和老董都是大学生,不像我小中专生,这些道理你比我懂得多。我就是想呀,‘生’这事,我们决定不了,‘死’?好像也由不得我们。那我们就别想呗,什么都别管,就好好地活着,活着时干点什么,不白活!”王美娟说着脸上又有了光彩,血液似乎已回流到脸上,有了生机,有了活力。
“那你整天都干什么呢?”齐婉语越发好奇。
“可忙呢!你不知道,比年轻那会还要忙。”她已经站立起来,又拉起齐婉语的手,像没事人似的,边走边说,“你看看,我要伺候那些花花草草吧。还有,我家老头子没啥出息,酒鬼一个,啥事也帮不上,这才九点多吧,已喝过一茬,八成已成醉猫了,所以家里的事我也要做。傍晚,我去小公园跳广场舞。”说着不好意思似的掩嘴呵呵直笑,“其实我也不会跳,就跟在后面瞎扭扭,我也不管别人笑不笑我,就当做广播体操呗。”
齐婉语听得出神,只觉得眼前这个文化水平并不高的小老太活得比自己洒脱,活得比自己明白。现在,再回头看一看自己安逸的一生,好像是缺了一点什么,缺什么呢?她一时想不透。
接下来的日子,齐婉语三天两头往王美娟家跑,不是抱一盆花送过去,就是抱一盆花带回来,养花的热情高涨。儿子和儿媳是又喜又怕,喜的是老母亲心情不错,怕的是两个老太太别又翻脸了。更让人惊讶的是,齐婉语还经常把小猴子带回家,有时留他吃两顿饭,有时帮他置一身衣裳,有时教他识几个字。
第二年夏初,齐婉语竟然托人帮忙,解决了小猴子读特殊教育学校的事,小猴子在那所学校里简直就是一等一的“聪明娃”。就为这事,社区主任还特意上门感谢,说齐婉语是小猴子的大恩人,给了这可怜的孩子一个好的未来。
夏天一来,佑怡的预产期也就到了,全家上下是既紧张又兴奋,每一天都处于临战状态。可这大肚子偏偏一点动静也没有,去医院检查,医生说一切正常,回家等着,现在床位紧张,等快生了再来。这一等,就等了近一个月。最终,顶着夏日的高温酷热,全家迎来了一对双胞胎。老董夫妇加上亲家夫妇,四个人、八只手,愣是忙得四脚朝天。
齐婉语高兴极了,虽说插不上手,帮不上忙,但看着全家这股热闹劲,心里是一阵一阵的欢腾。关于自己去年在生日宴上说的话,她也记得,只是装糊涂,不提。虽不提,但并不是不再想。她想自己一定是被死亡前的痛苦给吓怕了,想趁着那更大的痛苦还没来临之前,就舒舒服服地死掉。这算是逃避吗?古人曾将死分为两类,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可又有多少人的死能重于泰山?就算死亡的价值没有那么重,但也不至于轻于鸿毛。事实上,芸芸众生的死,大多是既不轻也不重的,最多像一粒小石子儿,轻轻被什么碰一下,便滚去另一处了。我们尊重前者鄙视后者,却单单忽视了许许多多不轻不重的生命。我们因不犯大恶小恶便自视高贵;因免于承担重担而侥幸偷笑;因触及不到理想则安然苟且。我们在求一个安,一但这个安不在了,便气恼、报怨、发泄、仇视。我们总是会怒的,可是究竟在怒什么?恼怒来自我们无力改变的现实,还是心中本就存在的脆弱?至于新生,人们看到新的生命时,总是兴奋又激动,可为什么婴孩对待这个世界的第一个反应,不是笑,而是哭呢?然而,这个哭声里却充满着力量和渴望,它让所有听到这个声音的人为之振奋。尽管有的时候,生育生产的过程本身就伴随着生与死的选择,常常是一个生命来了,另一个生命就去了。人们选择了抗争,同时也选择了接受,毕竟还是有生命存在着。
她决定不再想死亡这件事,自从帮了小猴子后,她总觉得自己还可以再做点什么,与其顾影自怜,还不如将自己忘却。失去一个爱的人,并不是连“爱”的能力也消失了,如果爱的意义可以更广泛一些,她还可以去爱更多的人。
至于七月五日,那个只属于自己和董坤的日子,她可以放在心里,独自慢慢地、久久地怀念。那是五十年前的七月初五,他们在昆明湖畔相许终生,对着湖水许愿,除了死亡,今生永不分离。对于那时的他们,死亡是多么的遥远、遥远……
猛然,一阵钻心的绞痛将她击倒在床上,她喊不出声来,隔着房门,可以听见婴儿的哭声,有力而响亮。
她看向墙上挂着的大日历,今天八月九日,农历七月初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