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我的亲人我的梦(散文)
今日天气不如昨天,隔窗看着太阳很好,可是有风,很冷。
午饭后照例午休。可是闭了眼,努力了好久才昏昏沉沉睡着。其实与其说睡着,不如说只是迷糊了一阵儿。可就是这一阵儿迷糊,恍恍惚惚又看见了奶奶和二大爷。还是那座老院子,还是老院子里的那一座老房子,老房子比记忆里的更破败;恍惚中的奶奶和二大爷还是记忆中的老样子,这么多年一点儿没老。恍惚中,二大爷将奶奶住的那间老房子的房门用砖砌了,而他自己的那间从外边都能看见里面的屋顶露着天。奶奶说,屋都这样了你打算住哪儿?
不记得二大爷说了什么,一激灵就醒了。醒来发现一颗凉凉的泪珠从眼角慢慢滑落。奶奶和二大爷已故去多年,期间不止一次梦见过他们,最近几年尤其频繁。再也难以入睡,奶奶的音容笑貌,二大爷的言谈举止一幕幕过电影一样再次浮现在眼前——
家里姊妹多,我从小是跟奶奶生活在一起的。那时候生活不是很富裕,可是跟着奶奶的日子里,我算是村里最享福的孩子了。大姑十八岁嫁给了在山西运城化工厂上班的姑夫。八十年代工人是很吃香的,所以,奶奶家里总有别人家里少有的点心之类的副食品,而我理所当然地成了第一受益人。记得彼时无论奶奶把分剩下的零食藏在哪儿,我都能很快找到。等到奶奶再次要拿出来分给我们几个孩子时,大多已所剩无几。每逢此时,奶奶总是点着我的额头嗔怪:又是你这个“吃嘴精”偷吃了吧!
我知道奶奶不是真生气,所以也不怕她,大姑再寄来吃的,奶奶照样分过一些之后还藏起来,我也一如既往地找出来偷吃。家里几个孩子中,我是奶奶最疼爱的一个,她不允许我受半点委屈。每当我在家里犯了错,母亲责罚我的时候,我总是一溜烟儿地跑到奶奶家里避难,而每当此时,奶奶总会颠着小脚气呼呼地找母亲“算账”。也正因为有奶奶罩着,我在家里也算是有恃无恐。
在那座老院子里的那间老房子里,每一个夜晚,奶奶坐在摇曳的烛光下不紧不慢地摇着那架老纺车,双臂舒展之间,一根细细的棉线从雪白的棉条间拉出来,奶奶左手一扬,摇纺车的右手一回摇,长长的棉线便牢牢地、有规律地缠在了锭子上。这一抽一拉的动作,俨然舒展优美的舞姿,那嗡嗡的纺线声,趁得乡村的夜晚更加静谧,。在奶奶这舒展的舞姿中,在纺车嗡嗡的伴奏下,我痴痴地忘记了时间。等到锭子上的线成了一个大大的纺锤,奶奶便停住舞蹈,取下纺锤,然后招呼我上床睡觉。
上学后的每一个夜晚,奶奶不再摇纺车,因为她怕纺车的嗡嗡声影响我写作业。昏黄的烛光下,奶奶慈爱的笑着静静地陪我写作业。看着我在作业本上飞快地写写画画,奶奶无限憧憬地说:这丫头,将来肯定能上大学,你看写字儿多溜!
后来,我真的上了大学。可是,就在我要考大学的那一年,奶奶却病倒了,是胃癌。生病的奶奶,让我知道了无论多么坚强的人,在无情的病魔面前也那么的无助;无论多么要强的人,在病魔缠身时也会表现出对生命极端的热爱和渴望,以至于病急乱投医。奶奶本来是笃信神灵的,她抵触佛教之外的任何一种信仰,每逢初一十五逢年过节都要虔诚地供奉神灵。可惜,菩萨关爷也不能让奶奶摆脱病痛。有一天,信奉天主教的邻居告诉奶奶,主才是世上万能的神,只有信主方可痊愈。于是,奶奶立刻改信天主,每日里央邻居过来叫她咿咿呀呀念经。然而,不管奶奶如何虔诚,万能的主还是丝毫没能减轻奶奶的病痛。看着奶奶为病痛折磨,我痛苦不已却又无计可施。我接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奄奄一息的奶奶忽然精神大振,她长长地舒了口气,两眼放光地说,我早就说过,这丫头肯定能考上大学……
我上学后第一个星期天,等我迫不及待地赶回家时,奶奶已经下葬了。大姑说,奶奶是在我报到后的第三天走的,大姑还说,因为你上了大学,奶奶是笑着走的……那一天,看着还没来得及收拾的满院狼藉,走进我跟奶奶一起生活了十几年的老屋,看着老屋里熟悉的一切,我木木地没掉一滴眼泪,只感觉大脑一片空白……
奶奶去世后,一直跟奶奶相依为命的残疾的二大爷的天塌了!但他不愿意跟我们一起生活,坚持一个人守在那座老院子里。听奶奶说,二大爷的残疾是因为小时候得了脑膜炎没钱医治落下的后遗症,之前,二大爷可是一表人才的。奶奶还说,二大爷不但落下了腿瘸手残说话结巴的毛病,还得上了癫痫,开始的时候犯病很频繁,后来二大爷听人说吃四脚蛇可以医治癫痫。没人管,二大爷就自己到地里逮四脚蛇,闭了眼,咬了牙,生吃。不知道吃了多少只四脚蛇,也不知道究竟是不是这个偏方起了作用,反正,后来二大爷的癫痫病果真好了。癫痫倒是好了,可是左腿依然瘸,左手也依然残。这样条件的二大爷自然娶不上媳妇成不了家,所以,残疾的二大爷一直是跟奶奶相依为命的。
早些年生产队时,二大爷给村里专业队守过夜,给村大队把过寨门。那时候穷,为了填饱肚子大家都揩公家的油,——收获的季节,夜里或黎明的时候,大路上、麦田里偷庄稼的村民三五成群,碰见了心照不宣,都不说什么。二大爷看专业队守寨门时铁面无私,有一次新过门不久的四婶跟奶奶去偷专业队的麦子,正好被巡夜的二大爷逮着,当时二大爷就急了,说话越发结巴:娘哎,您、您咋也、也弄这呀?!说着毫不犹豫地把奶奶手里的篮子夺了过来,四婶见状,羞得满面通红,一声不吭,扔了篮子转身就跑了。
那时候我还很小,这些都是后来听奶奶和四婶说的。奶奶和四婶说这些事情的时候,总不忘最后加上一句:你二大爷真是身体残疾脑子也犯糊涂。但是,我却觉得残疾的二大爷是个可钦可敬的人。
奶奶走了,奶奶走后的每年清明或其他阴节,二大爷都会去奶奶坟上祭扫,他悲恸的哀号让所有人为之动容。奶奶走了,失去了依靠的二大爷一个人孤零零地守在老院子里,虽说不愁吃穿,但也从来不闲着。他养了几只羊,白天出去放羊,还顺带给我家和四叔家的羊拔草。放羊回来后用自己那条健全的右手做饭,自给自足,从不麻烦我们。甚至,偶尔改善生活,二大爷还会把家里几个小孩子叫过去一起享用。就是赶集,二大爷也从不空手回来,总会给我几个弟弟妹妹带各种好吃好玩的东西。
那时候的农村还很落后,农闲时没有什么娱乐节目,为打发漫漫长夜,二大爷买了扑克和麻将,让白天劳累了一天仍精力旺盛的一些村民到家里来娱乐,顺便收几块茶水钱。
我大学毕业那年的一个冬夜,村里一个愣头青在二大爷家玩牌时忽然心血来潮搞了个缺德的恶作剧,拿二大爷的水舀子当了尿壶。二大爷一下子被怒火冲昏了头脑,顺手拿起谁放在桌子上不足一寸的小刀照着那人的肚子就来了一下子!虽说隔了棉袄,可是二大爷那个猛劲儿还是刺破了那人的肚子。
愣头青没料到二大爷会来这么一下子,少一愣神之后捂着肚子拔腿就逃了。
愣头青是我刚订了亲不久的婆家堂兄,加上刀子很小,棉袄很厚,他只是受了点小伤,又加上我跟母亲婆婆带了礼物及时的探望,当时堂兄一家并没有说什么。在我们的愧疚中,这事情似乎平息了。
可是,在我婚后第二年的那个晚秋,因为四婶赶集回来路过堂兄家附近时不知因为什么跟堂嫂吵了一架,晚上,堂嫂堂兄气势汹汹地闯进二大爷家,不由分说见啥砸啥,二大爷不明就里上前理论,这下正中堂兄他们下怀,堂嫂操起手里的棍子照二大爷腿上就是一下子!就这一下子,只听二大爷惨叫一声倒在地上!堂嫂他们冷笑一声,扬长而去。
就这样,二大爷那条好腿被堂嫂一棍子打折了!折了腿的二大爷在弟弟三个月的精心照料下才康复。自那之后,二大爷再没有了昔日里的精气神,仿佛一下子苍老了许多许多。
或许碍于之前二大爷刺伤堂兄的事情他们没有追究,或许因为我们两家新结的姻亲,或许缘于婆家大爷大娘痛心疾首的“道歉”,反正,这么大的事情,这么大的耻辱,我们家最终还是忍下了。
但是,自那以后,我再没有跟堂兄堂嫂说过一句话。甚至,那年堂兄在新疆包地时心脏病突发死亡,我心里骤然生出一种说不出的快感,仿佛一下子卸下了压在心底多年的一块巨石:都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机不到。这就是因果报应!
然而,苦命的二大爷也未得善终。晚年的二大爷更是凄凉。每次我回老家看望他时,再不见他轻松喜兴地说“今天吃的鸡蛋打卤面”了,而是唉声叹气地说:擀、擀的面条,唉,老、老了,看不见了……二大爷果真是老了,眼睛不好使了,我发现他碗里的面条上有条虫子。那一刻,我哭了。然后找来了筛子,流着泪把袋子里的面细心地筛了一遍,再然后求二大爷跟我家或者四叔家一起生活。可是,二大爷坚决不肯。
二大爷是被淹死的。那一年的夏天,天气热得出奇,那个午后,酷热难耐的二大爷一个人去村西头的小河里洗澡,一不小心滑进了深水区,没来及喊出一声呼救就没了人影……等有人发现救上来时,二大爷早已脸色青紫没了呼吸……
就这样,二大爷凄楚的一生在那个酷热的夏天画上了句号。
如今,许多年过去了,而慈祥的奶奶,可怜的二大爷,常常出现在我的梦里梦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