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荷塘】讨薪(小说)
《蓝色多瑙河》的音乐声突然响起,把吴晶花从梦中惊醒了。这个音乐是每天上班的起床铃,她没有睁眼,伸出一只手摸索着抓过床头柜上的手机,把音量关掉然后压到枕头底下手又缩回到被窝里。表面看起来她是睡着的,其实不是,她早就醒了,从夜里三点就醒了。往常的这个时候,只要铃声一响她就会立刻爬起来,匆忙洗嗽,接着烧水、切菜、煮饭,做一家人的早餐。做好这一切就到了七点,就该要出门了,背上随身的小包着急忙慌地去挤公交车。
可今天她仍不想起床,婆婆敲着房门喊道:“晶花,你再不起就要迟到了。今天下大雪了,走早点,饭我都做好了。”
“妈,知道了。”
今天是腊月二十八,全厂罢工已经十天了,仍然没有任何消息。她为了不让老人孩子担心,照旧每天早出晚归,隐瞒着实情。这个工厂因为种种原因,拖欠工资习以为常了,开始一个月、两个月,到现在的六个月。若是辞职,领导会说,厂里规定交了辞职之日起再干两个月才能批。干满了两月,又会说把这批订单做完才能批,总之是不会批的。如果和领导吵架,就更不会批了;如果自己走了,那就以各种理由克扣你的工资。比如:一天不来算旷工,旷工一天扣二百,以此类推,工资三下五除二也就完了。有年轻气盛的拉了全场的电闸、堵老板的车,被单独叫去谈话,结果就再也没见这些人出现过。至于钱给没给,谁也不知道。和领导吵架的第二天也消失了,怎么处理的,没人知道。
给吴晶花留下印象最深刻的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小媳妇,身材娇俏,皮肤白净,说出话来柔声细语的,不光是男人喜欢,就是女人也爱多看两眼。一听到她的声音,这些大嗓门的中年妇女会立刻安静下来,等她走远了会啧啧地说:“看人家,这才叫女人呀!”
每个月底厂里不发工资的时候,总会有人跳出来吵闹,没有行动的也会三个五个聚一快小声嘀咕着。这个柔情的女子,只是一个人坐在自己的位子上埋头干活不言不语,似乎这一切都与她无关。厂里像是在考验大家的耐心,一月不发,两月不发,一个走了,两个走了……每一次都会走几个。这些离职的人。吴晶花见过很多,但结果都没有好的,根本没有人能够拿到自己完整的血汗钱,所以她怕了,也迷茫了,如果不是全体罢工她绝对不会发出任何声音,她是个胆小怕事的女人。
有领导那句“这个月底一定发,我保证”,大家也只好苦挨着,眼巴巴地盼到腊月。眼看着就要离过年一杆子远了,厂里还是只让干活,只字不提工资的事情,老板的奔驰车铮新瓦亮地照常进出。老板派头十足,那些小头头们仍像哈巴狗一样簇拥在老板左右,前后逢迎,像供奉自家祖宗似的奉承者、伺候着。
吴晶花始终就想不明白,老板这样的排场是没有钱吗?工人连一碗油泼面都快吃不起了,他知道吗?她是个老实人,虽然也想过用各种方式去找领导反映自己家里的实际困难,比如:俩孩子上学各种收费,婆婆年岁大了身体不好住了几次院,房东催房租,煤气要钱,水电要钱……可想归想,她还是没有足够的胆量找老板说。丈夫为了多挣钱去了南方,夫妻两说好了等攒下钱回老家盖房子,可这钱不知道攒到啥时候才够。每次心焦的时候,就看看那个静默的女子,再等等吧,看人家都不急,我急啥?
一个星期一的早上,吴晶花刚走到车间门口,看到领导从二楼的办公室下来,后面跟着那个温柔女子竟然是满脸泪痕。领导走到哪,那女子就跟到哪,领导走她也走,领导停她也停,领导不耐烦地说:“都给你说了,等一等,等一等,等货款回来就发的。”
那女子抹一把眼泪说:“你都说几个月了?我房东催得紧,我带娃住亲戚家都不敢回去。”
领导说:“人家都能等,你就不能?”
女子说:“再等下去,我借的钱就花完了,借都没处借了。”
领导说:“你家男人呢?就靠你一个人挣钱?”
那女子刚刚止住的泪水就像决了堤的水刷一下流了出来,抽噎着说:“我老公每月挣的钱要还房贷,下个月就交钥匙,装修还没有钱呢。”
上班的人陆续来了,领导怕引起围观,一转身进了一楼办公室,那女子紧跟了一步,用手推住那扇就要关上的门挤了进去。
第二天起,那女人就再也没有来过,什么结果没人知道。
吴晶花慌乱了,每一个讨要工资的人都这样悄悄地消失了,结果不得而知,但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不管咋说都没有要到钱。
老板还是老板,还是那样的满面春风;领导还是领导,高昂着头冷着脸,还是一如往常强调产品质量要把紧、产量要提高,旷工要扣钱,至于工资,好像压根没有这回事。说是没钱,可原材料刚一完就一车一车地运回来,领导走进车间大声喊着“xx,xx”被点到名字的几个壮劳力跟着出了车间,一前一后两辆货车加长的车厢里是堆得像山一样的原材料。这是让他们卸车的,顿时火就窜到了头顶。
罢工开始了,男人们领头,所有人不用叫呼啦啦跟了上来,积压很久的怒火烧起来了,自发组成了一个队伍涌进了人事部。那个五十多岁的矮胖女人轰麻雀一样地往外推搡着工人,嘴里喊道:“出去!出去!这是办公的地方,不是你们来的!”
领头的男人说:“我们不是来闹事的,我们是要钱的!说,什么时候发工资?我们没钱吃饭,没钱交房租,没钱回家过年!”
胖女人说:“要工资去财务部,我又不管钱,在这闹没用!”
大家又到了财务部,有人在看报,有人在喝茶,有人在嬉笑聊天。进来这么多人,人家连眼皮都不抬一下。一个中年胖女人顶着一脸横肉问:“不好好上班,跑这里来想干啥?”
“要工资!”
“对,啥时候发工资?”
胖女人说:“厂里没钱,等下一批货款回来就发,都先回去上班吧。”
“没钱,那一车车原料咋有钱买?”
胖女人说:“这……谁有本事去问老板,我不知道。”
“到底啥时候发工资?”
“有钱了就发。”
“啥时有钱?”
“不知道。”
不知道,永远都是不知道,完全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看着这架势,工人愤怒到了极点,人群中有人说去找劳动局,大家立刻响应,队伍开始往外撤,胖女人顿时慌了,对人群喊道:“谁不回车间,我叫你们领导来,回去不罚钱,闹事罚二百,出去的罚五百。不信看吧,你们领导马上就过来了!”
对着胖女人着急而扭曲的肥胖脸,人群里有人大声骂道:“去你妈的,狗仗人势!”
这时,车间的领导来了,在队伍后边大声喊着,没人去理会。接着就有人接到了领导信息和电话,内容是恐吓、哄骗之类的。不回去的开除,不给一分工资,回去好商量。接到信息的人思想开始动摇了,就有人陆陆续续回去了。
“小人!叛徒!”有人骂道。
有一部分悄悄地溜到队伍后面观望着,坚持到劳动局的还有三分之二,因为大家相信,劳动局是国家机构执法部门,是专门管这一类事情为民伸冤的。
一群人很快就来到了劳动局,接待人员很是热情,让大家都到里面坐,给领头的人拿来一个表格,介绍了如何如何填写,填写完了,这个接待人说:“我们一定会管的,你们都回去耐心等消息,最多一个星期给回音。”工人们听了很兴奋,感觉找到了靠山,还有人说等工资发了,就给劳动局送一面大大的锦旗。
已经过去十多天了,劳动局也不见任何消息,大家约好今天在劳动局门口见,一起去问问情况。五天的时候有人去问过,他们说材料已经递上去了正在调查中。这都腊月二十八了,大家都坐不住了。
劳动局的玻璃门擦得透亮,里面的灯光很温暖,靠墙的绿色植物绿油油的很旺盛。不一会大家就聚齐了,派了两个脾气好会说话的代表进去问,其它人在外面等。
不一会进去的人出来了,说:“人家说咱的材料递到二楼一大队了,这件事由一大队负责,要问得到二楼。”
俩人又上了二楼,左拐的第一个门挂着一大队的牌子,轻轻地敲了两下,从里面传来两个字:“请进。”
推门进去,看到两个三十出头的男子正坐在办公桌旁聊天,看到有人进来,就问:“干啥的?”
“我们是xxx厂的,要工资的事,下面说我们的材料递上来了,由你们管,所以来问问。”
“哦,队长不在。”
“那啥时候在?”
“这说不准,队长很忙出去办事了,我们又不是只有你们这一件事啊!”
俩人只好下了楼,出门和大家商量决定,还是等,两个代表在二楼出入口等,其它人在大门口等。一个小时过去了,两个小时过去了,那扇门就没有开过,更没有人出入。十二点了,上班的人陆续走出来了,那俩男子也急匆匆地走了。大家只好出来在路边的小吃摊填饱肚子,去去寒气。吃完饭还不到一点种,离人家上班还有一个小时,雪还在下着,寒气逼人,大家只能四处走走暖和一下身子。快到了两点,大家就按以前的位置各自站好,守株待兔般等待那个人的出现。
一个,两个……上班的人相继来了,进了各自应该进的办公室。早上那两个男子正要开门,看到了守在门口的两个人,先是诧异又摇摇头推门进去了。谁也不知道王队长长什么样,今天会不会来,好在楼道里暖和没有风,人还站得住,只是不知道在一楼大门口守候的那些人怎么受得了。正在两个人都觉得希望要落空的时候,上来一个四十岁左右的高大男人,面庞黝黑,带有威严,两人立马来了精神。果然,那人敲开一大队的门,俩人赶紧跟了进去。
那人刚要回身关门,看到有人进来,问:“干啥的?”
不等回答,里面的男子说了:“守了一早上了,xxx厂要工资那事。”
“对呀,我们要找王队长!”
高大的男人说:“你们的事情已经派人去调查了,回去等吧。”
“我们都等十多天了,没有任何消息,所以来问问的。”
那男人拿起桌上一摞文件扬了扬,说:“要工资的不是你们一家,有先后顺序,我们要一家一家的来!”
“马上到年关了,都要回家,没钱买车票……”
“你们的事情在调查中,回去等吧。”
“那我们的事啥时候能解决,年前能拿到钱不?”
“肯定地说拿不到,调查处理期限六个月,如果情况属实,厂家拒不付工资,我们会递交法院,由法院强制执行,到时候给你们打电话来领钱。就这样,回去等吧,再来也没有用的。”
“那过年……”
“过年的困难我们管不了,自己去克服吧。”
两个落寞的身影走了出来,那扇门“砰”的一声关上了。
风呼呼地刮过,在雪地上打着旋儿,大家朝着不同的方向散去了。吴晶花把围巾往上拉了拉,遮住脸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回走着,脑子里在盘点着自家的亲戚朋友,该向谁开口借钱过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