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看点】家族密卷(小说)
一
一九九九年,新千年快到来之际,我那八十多岁的老父亲突然要回老家了。老父亲说,他自从一走,就再也没回过老家,也不能说一次没回过,回去的那一次,是我奶奶过世时,我们的父亲匆匆回去,在老家待了三天,就又匆匆回到了部队。我们的父亲这次要回去时说,怎么也不能等到新千年到来以后才回去。其实,父亲怎么想的我是知道的。俗话说,知儿莫若父,反过来说,知父莫如子也是同样道理。虽然父亲已经是耄耋老人,可身体还很好。父亲一头银白色头发,稍微有些谢顶。我知道父亲是生怕自己在这个世上没有多少光景,所以,一定要我们子女跟着他回一趟老家,了却了心愿。
父亲是怎么想的,我们子女们都知道,但不能说,有些话是不能直接说出来的,说出来,很像是诅咒。人们常说,说嘴跌嘴可能就是这个意思了吧。
我们的父亲还有那个一层意思,就是回老家,和自己兄弟,也就是我二叔重归于好。父亲和我二叔不说话,已经有好几十年了。不说话,是从五八年大跃进那一年开始的。具体地说,那一年,正好是农村开始吃大食堂。
父亲对这件事只字不提,还是我听母亲说的。父亲是个倔脾气,戎马生涯一辈子,或许是战争年代养成了那种火爆脾气,动不动就会大发雷霆,甚至会摔东西。在家,父亲可以说是个专制主义者。我们的父亲总是喜欢将自己思想强加到我们脑袋里,这一点,我是深有体会的。
这里没有提到我大叔,是因为我大叔早在一九四三年就过世了。他是在抗日战争中牺牲的。当年,大叔和二叔都是县大队抗日队员。
我们的父亲早就有了回老家的打算。我们的母亲好言相劝,可父亲不听,甚至还和我们母亲红了脸。当我看到父母之间相互红脸,我自己都觉得好笑。
我们的母亲是怕我们的父亲身体扛不住,父亲听了我母亲的话,拍着胸脯说,你看我这身体,怎么会扛不住!笑话!你们要不想去,我自己去。
怎么可能让父亲自己去呢?没法子,我只好到大院里找政委,告诉他我们父亲的想法。政委是个三十来岁的年轻军人。从他肩上扛着的军衔看,应该是尉官。政委听了我的话,很惊讶地说,你父亲年岁那么大了,万一要出点什么差错,可怎么办?你们子女还是劝劝他,让他放弃那些不着边际的想法吧。过好晚年。
我说,不行啊,我父亲就是这脾气。他说好要干的事情,就一定要干。老了,脾气还见长了。
政委说,要不然我给你们派两个当兵的跟着吧。
我赶忙说,不用了。谢谢组织上的关照,有我们子女跟着就行了。
我们的父亲要走那天,休干所领导都来家里,再一次相劝,看看能不能让我们父亲放弃他回老家的想法。那天,父亲兴致勃勃地找出了他一直珍藏的国防绿军装,穿在身上,休干所领导看我父亲这架势,就默认了。
这一天,阳光奇好,这可是个好兆头。我们的父亲步履平稳而矫健地走到家院子外面,抬头看了看天空。说,我早就算好了今天是个好日子。
听了父亲这话,我想笑,他老人家成了事后诸葛亮了。父亲背了个军用水壶,水壶里装的不是水,而是酒。
我们的父亲从来都是嗜酒如命。他的那些有趣的故事,我大多是从母亲嘴里知道的。所以头天晚上,我们的父亲找出了那个掉了漆的军用水壶,我就把酒给装满了。当然了,那些酒都是低度的。虽然是低度酒,可喝多点,也同样会上头,母亲是极力反对我父亲带酒的,可母亲的反对一点作用都不能起到。几十年来,这个家庭,都是父亲说了算,母亲只不过是在家做饭伺候我父亲罢了。
从这点上讲,我父亲是封建的。我是这家老大,我出生,父亲就满脸喜欢,可到了我之后三个都是女孩,父亲脸上就显出了不悦的神情。最后是终于我有了一个弟弟,父亲这才罢休。按照我母亲的说法,如果要是继续生女孩,还不知道后面还要生几个子女呢。我出生了很受父亲宠爱,到了我弟弟出生,我的地位就下降了。
要走的头天晚上,我那些妹妹都来了,妹妹们和父亲是说不上话的。更别说妹夫们,他们只能站在一旁候着,听我那些妹妹们的指使。
大妹拉着我到一旁说,哥哥,你是儿子,你就不能说点什么?让老父亲不要去?都多少年不回去了,村里还有谁能记得他老人家?如今可不是当年他在职的时候了,走到地方也风光。
我很无奈地说,你说得好听。你去劝劝看,父亲能听我的?咱也别管父亲那么多了。我这次去,照顾好父亲就行了。保证不会出差错。再者说,人老了,思乡心切,咱就圆了父亲这个梦想吧。
我们的父亲这一辈子,前半生和两样东西分不开,其一是酒,其二是烟。不过,到了父亲七十来岁时,医生让父亲把烟给戒了。父亲说,那时候,医生让他戒烟,他怎么都戒不了,不知道医生让他吃了什么药物,结果,再次闻到了香烟味,就恶心。可父亲让我戒烟时对我说的,省略了医生让他吃药物那段重要因素,他告诉我说,那是他决心的成果。当然了,我没有揭穿父亲这个小伎俩。我觉得,这都是父亲虚荣心的表现。我对父亲说过,等我到了七十来岁了,再戒烟。这就和他一样了。
我说这话时,父亲不满地瞅了我一眼,表现出很不屑。他认为我是个没恒心的人。在走前,我买了一条烟,是中华牌的,我是想等到了村里,见到我二叔和那些村里人,好让他们吸,我也能在去的路上,疲乏时来一根。
由于要回老家,不可能当天回来,我和休干所领导商量,就不要让司机跟着去了,好在,我有个妹夫会开车,所里能让我们开着车去就行。领导上当即同意了我的提议。
父亲祖籍离我们现在所居住的城市有一百来公里。我们的父亲当年,从部队上离休,就是为了离老家近点,所以,当父亲在南方部队,领导征求他意见去向问题怎么考虑时,父亲一口说,回老家,最好是离老家近点。
我们的父亲虽然回到了离老家近的城市,可他一次都没回去过。他不想看到他那个弟弟。甚至我在七十年代初期,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可以考虑回祖籍,有这么个条件,父亲都不许我回老家去劳动。
我们的父亲的这种固执,我开始一直很纳闷。我不知道父亲和他弟弟之间到底是有什么瓜葛,使得他那么恨自己弟弟。当然了,我是不会听父亲指使的,我后来,悄悄回了老家乡下。在老家我见到了二叔和姑姑们。
我父亲在家,排行老大,他下面有两个弟弟和两个妹妹。一共姊妹五人。我父亲出走时候,妹妹还小。他的弟弟和他相隔也就是一岁、两岁。比他小一岁的那个,我叫大叔,不过大叔已经不在了,小两岁那个,我叫二叔。那两个姑姑还健在,当年我父亲从南方回到了这座城市,我姑姑还曾经来看过我们的父亲,就是二叔没来过。即使是二叔想来,父亲也不会同意见他。我记得当年父亲在见到了我姑姑时,对我姑姑说,回去后,不要让那个弟弟来见他。我们的父亲是坚决不会和他相认的。
在这之前,我真不知道父亲的绝情是出于什么缘故,直到我见到了姑姑后,才知道了原委。后来又从母亲那里得知了这些都是真的。母亲告诉我的,全是父亲亲口说出来的。
那天,在车上,我们的父亲一路谈笑风生,侃侃而谈,他指着周边那些一闪而过的树木和田野对我说,当年,他曾经在这里打过仗。打过小鬼子。说到这些,我发现父亲那横在脑门上的皱纹,忽而紧皱,忽而展开,偶然间,父亲眼里还含着泪光,或许是父亲怕我看到泪水,说话间,总是停顿那么一下子,看样子,父亲是忍着不让泪水流出来。
我那妹夫开着车,眼睛盯着前方路面,是那么聚精会神。我掏出一根烟,点燃了递给他。妹夫深深吸了一口,悠悠地将烟雾吐出来,那些烟雾在车厢内缭绕。我父亲扭过头对我说,小子,来一根烟。
父亲已经多年不吸烟了,我拿着烟怔怔地望着父亲,父亲说,你楞着干什么?给我一根烟。
我赶紧递过去烟,父亲叼在嘴上,我给父亲点燃了。父亲吸了两口,说,好家伙,多年不吸烟,猛然吸,还头晕呢。
父亲吸烟的动作,在我看来还是蛮潇洒的。父亲夹烟的两个手指,曾经是被烟熏得发黄。如今,那些发黄的痕迹,早就不见了。
母亲也曾经说过,我们的父亲就是个烟鬼。一天到晚离不开烟。吸烟的功夫,父亲缄默不语,他只望着车窗外迅速闪过的景色。也许,父亲此时正沉浸在那些往事中。
二
我二叔是个瘸子,走路一拐一拐。他左腿是受了伤的,按照我二叔的话说,如果不是当年反扫荡受伤,他也不会后来脱离了县大队,回到了村里当了地下党村委书记。
我见到二叔,是在七十年代初期,我下乡来到村庄。二叔穿着一条黑色吊裆裤。那是个初春的日子,地里的麦子还泛着青色。二叔上身披了件黑色棉袄。二叔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是他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神。从外表上看,就能知道二叔和我父亲是兄弟俩,他们长得很相像。二叔更多带着的是农民那种憨厚、朴实,在憨厚中,二叔还带着睿智,不是那种斤斤计较的精明。
要说二叔在村子里是个人物,他出名,还要从五八年大跃进说起。我们的父亲也就是在那次大食堂后,和我二叔不说话的。
那一年,大炼钢铁,村里农民的锅碗瓢勺都被收走,砸烂去炼钢,村里农民都吃上了大食堂。可吃了不多久,村里食堂粮食就不够吃了。那时候,有些农民偷偷在家做点吃的,二叔发现了这个问题,当即带领着村民兵们,在街道上巡逻,只要发现了谁家烟囱冒烟,直接带着民兵到家里,没收所有东西,还要在村里游街。
二叔态度是够严厉的了,村里人看到我二叔,都会心里发憷。
事情出在那天傍晚时分,二叔又带着人在村里巡视,突然就看到了有根烟囱冒着烟。二叔停住了脚步,问民兵,那座房子冒烟,是谁家的?一个民兵跑过去不久,回来对我二叔说,那所房子是我二叔母亲家。民兵问,怎么办?要不然,咱们装作没看到得了。
二叔狠劲地盯着这位民兵看了片刻,斩钉截铁地说,村委会是怎么规定的?不管是谁,破坏了规矩都不行。
二叔又说,你们去,把我老娘带出来,游街。
几个民兵有些为难。其中一个说,书记,我看算了吧。现在村里人有粮食不够吃,偷偷挖点野菜吃,咱就当没看到吧。
二叔懊恼地喊了声,我让你们去!
就这样,我那可怜的奶奶,被我二叔带着的民兵揪了出来,在街上游街。
二叔对我奶奶说,娘,您老别怪我,大食堂是党的号召,您老不应该破坏了村里规矩啊。
二叔的铁面无私不仅得罪了我那两个姑姑,更加得罪了我们的父亲。姑姑写信将此事告诉了我们的父亲,父亲当即回了封信,究竟是怎么写的,不知道,反正是在信中将我二叔臭骂了一通。大食堂散伙之后,农村生活更加艰苦了,没有吃的,很多树皮都被村民们吃掉了,甚至还有吃观音土的,这种土吃了后,拉不出来,肚子胀鼓鼓地。我听姑姑说,她们也写信了,告诉我们的父亲,是不是能从部队上,哪怕少搞点粮食来,也能解燃眉之急。
我后来问姑姑,我父亲搞了没有?
我姑姑对我说,你父亲和你二叔都是一个德行,铁面无私。还搞粮食呢?在信里面,你父亲把我们也骂了一顿。他说,我又不是军阀,还苛刻士兵粮食,军队是保卫祖国的,你们吃了粮食,士兵们就要少吃。
那天,姑姑叹了口气说,想想,也是这样,咱们怎么也不能让我们的士兵们吃不饱吧。
说实话,那个年代,在我印象中还真不是很深刻。我们随着父亲在南方,那里是少数民族地区,听母亲说,在那个地区的部队,还没有像在内地那些部队,吃的问题成了大问题。不过,我母亲也告诉我说过,我那个妹妹,出生在六十年代初,她没有我幸运。当初,母亲奶水不够吃,我基本上是吃奶粉,而且还是进口奶粉,到了我妹妹,吃的就是糊糊了,而且那面粉质量不好,我那个妹妹经常会饿得哭。
其实,二叔后来对自己的行为也很后悔,但当时的形势,也只能这么做了。不然,他还怎么去管理别人呢?
那次,在我们谈话间,我二婶做好了饭菜,端上来了。这些都是刻意招待我的。二叔拿出自家酿的酒,我们几个男人端起碗,各自倒了一碗酒喝了起来。
二婶是个漂亮女人,我从她说话中听出,她不是这附近村子里的人。二叔酿的酒度数很低,但喝多了,也同样上头。我喝的有些头晕。时间稍长点,我从二婶嘴里知道了,她是外地人,而且还是我爷爷在世那年头,从野地里捡回来的。
那个时间,要推算到一九三八年。
那一年,黄河口决堤,洪水泛滥,涉及到了四十四个县村。第二年,也就是三九年初春时节,我那个爷爷一早走出村庄,他要到县城去。爷爷走在通往县城的路上,放眼望去,到处都是凄凉景象。那个初春,寒风凌冽。爷爷走到了半道上,猛然就看到了在路旁一堆玉米杆中,躺着一个人。爷爷走过去,发现躺着的是个女人。这个女人,就是后来我二婶。她躺在玉米杆中,已经奄奄一息。爷爷将手伸到女人鼻子下,发现还有热气,爷爷看她那样子,估计是冻饿造成的。从身板看,这个女人年纪不大,主要是饿得已经瘦骨嶙峋。爷爷好心,当即将她背回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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