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柳岸•春】知了(微小说)
一
一把镶了无色粗布边儿的老蒲扇,搭在膝盖上。老柳也不摇。他担心头顶上的蝉被扇风吹走。
南美洲的蝴蝶翅膀,都可以掀起太平洋的飓风。
“嘎啦……嘎啦……”惆怅的声音,就像老柳的妈妈拉风箱的喘息……
火星子,就是逃出去了,都少将了,没有想到,他那个招风耳,还做这么大的官。不拿扇子的老家雀兴奋地说。
“知了……”老柳挤出两个字。
树梢上,一定是蝉爬到梢头了,蝉声辽远,老柳的思绪随声飞到了120里地的干沟河的岸边,在一棵浑身黑洞的垂柳上,停住了。
荣子,最后去了大连,还活着。
天亮做了管拖拉机的副省长,没有娶荣子,地下党,政策严着呢,荣子,没有法儿,天亮也支付宝给她点……
老家雀继续陈年往事。
“知了。”老柳并不模糊地想到了当年的秀珍。
有时,一个动作,一个声音,都可以让有故事的人发生联想。
树上的蝉,没有收到来自老柳的任何尖锐思想的攻击,突然“嘎”地一声遁去了。老柳看看老家雀,怪他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惹走了蝉,有个伴儿也让老家雀给叽喳走了。
老柳余光刺激了老家雀一下。
刚才飞走的那只,公的,还是母的?老家雀闲不住,怪异地问。
老柳怒目一眼。老家雀反过来是在强烈刺激他。
二
我断定,是昨天出土的那只。已经在地下17年了。真有耐心。老家雀嫌意思不够清晰,继续拿彼此都知道的蝉在地下的情来勾起老柳的往事。
公的!老柳没有好气地说了蝉的性别。这是回应明知故问。鸣蝉引诱母的。求偶。他和秀珍有16年的纠纠葛葛,直到她死去。
老家雀以为老柳忘记了,要翻出树叶底下的那只公知了的事儿。
叽叽喳喳,一大群,不光明正大,就在屋脊上戳个窟窿,群居。
老柳看不起老家雀,也翻出糟糕的罗曼史。
“知了!”老家雀并不气恼,他想,家雀并不在树皮上射卵,不留情,死而无憾。他的语调就像锥子扎进橡胶皮里,唧唧地响,很戳心口的感觉。
老柳说,母的不叫,哪像家雀不分公母,乱嚷,太聒噪。
“小喵结婚以后,日子好吧?”老家雀由浅入深。
老柳心头并不起波澜,他正在想他和秀珍的孩子小喵。
现在想,已经不是洪水猛兽般的感觉了。
东北齐齐哈尔奇冷,蝉爬不到树枝,冬天就来了,像秀珍也不能招惹公知了……
她不应该像秀珍,只懂得三从四德。
云从掌上过。烟消云散,不可能。老柳现在觉得轻松了,这是一个宽容的时代。那是开放的初期。只是分田到户,秀珍能不能种地,他担心了。现在不担心,她就像蝉在地下,要17年,她更多,37年,37个世纪……
三
“都埋怨我上树梢了……”秀珍在河岸那棵柳树下,看看柳梢头,说。
老柳知道她说的是母蝉要产卵。
“我呕呀地叫,你不能捂着耳朵?”老柳想,肯定控制不住自己,公蝉只发声,而没有听觉。
我爬上,你跟着,把尖尖的针刺也插在树皮里,我的味儿吸引了你!秀珍严于律己,更给老柳造成不能释怀的痛苦。
平平仄仄,仄仄平平……真好听。就像最美的淑云老师给我们读诗。秀珍找不出理由否定刚才他们激动的场面。
大手,穿过了那缕温柔的长发,如江南蚕丝的质感。
他从衣兜掏出那支派克铱金笔,这是哥哥从上海捎给他的,他舍不得,唯一值钱的礼物,就给秀珍吧。
夕阳很快掉进了西边的榛子山,榛树的枝头挂了一会就放手了。老柳希望快点掉下去。氤氲的河雾弥漫了河面,罩住了河柳,时光在焦躁里也变得飞快了。秀珍撑起了一把花伞。
“怕树上的蝉看见?”老柳试探地问。
夜幕里,伞也消失了倩影。
似曾相识燕归来。老柳好像不认识被自己胸脯抵住的秀珍。
树上的蝉歇息了。似乎是鸣叫一天,力气都殆尽了。
“我考上了,初师,我不想去。”老柳下定决心,就是怕牺牲了秀珍的感情。
“前途,怎么不去!”秀珍说的是老柳母亲的翻版。
“我怕变心。”老柳试探。
公蝉在一棵树上啁啾一会,都要飞走。秀珍蹲下,撩着河水说着什么。
四
真的走了。
老柳牵住秀珍的手,飞到了一里地外的西瓜地。
从腰间拔出自诩的瑞士军刀。他静静地看着她啃西瓜。
他把她横放在自己的怀里,用衣袖擦拭着她还沾着西瓜红色瓤的碎末的脸蛋。他的衣服是就要出发去上学的新装。
那么脏兮兮!
没有口红,用这个,印在我的袖口。老柳很诗意。
不用说珍藏心底。秀珍再次感动。痛哭流涕了。
知了飞走了,还怕什么!
月亮,是半个。挂在了柳树上,筛下斑驳的影子,投进河水里。席地而坐。都捡拾着身边的小石子,扔向水中。打碎了月亮的影子,重聚弥合,反而变得很圆了。他们相视而笑。代表着什么?都要在心底再画上今晚月亮的圆。
班级娱乐,很欢快。可那是运动时候的音符,不能有杂音。
老柳说,雄蝉……
现在说话,他有着文化,就把“公”说成了“雄”。
雄蝉声嘶力竭叫一阵就飞走了,自己听不见自己说的是什么!
这是暗喻。暗喻那些说大话的人。
极右!再有半年,他就毕业了,可他提前毕业了。
老烟袋说,分道扬镳吧。秀珍看着爹的果敢,无言以对。
小喵,送给你姐姐。
大势已定。
现在,落实政策已经五年了,老柳的锐气早就消弭了。
五
盛夏。他来到当年的河岸,在那棵歪歪扭扭的老柳树下,看着满身伤疤的柳树树干,坐着。
手里擎着一根三千元的碳纤维鱼竿,戴着一顶碎碎的蓝花太阳帽。
鱼竿就是那种铱金笔。太阳帽就是那把花伞。
蝉儿在树上,还是叫,嘶哑。他不知是不是当年的那只蝉,或者就是那只蝉的后代,直系的。
“知了!”老柳此时心烦了,仰首对着鸣蝉吼了一声。果然,蝉停止了鸣叫。
他拾起一块鹅卵石,投向河中。一圈涟漪向河岸袭来。
缓缓地,河水又恢复了平静。
一段有关的心事涟漪,在他的一生里,就这样泛起,又消弭。
勇敢面对,不可能。随风,在蝉声里,在涟漪里……
蝉总是无意地在他什么也不想的时候,再叫一声:知了……
老柳心里嘀咕一句:忘不了的!
也许老家雀是对的,叽叽喳喳,听不清是谁的叫声,没有追声索源的可能。知了,老家雀教训得对。
老柳的教学生涯早就结束了。他的冲动还在,将一本备课簿撕下一页,写到:蝉若虫俗称知了。蝉的幼虫生活在土中,通常会在土中待上若干年,如3年5年,还会有17年以上的……雄蝉每天唱个不停,是为了引诱雌蝉来交配,它们并不能听见自己的“歌声”,是“聋子”。雌蝉不能发声,是“哑巴”,喜欢听雄蝉的乐声……
他教的是生物课。他一直不喜欢这样的纯粹物种理论介绍。
他将写的一部分的教案,揉成团,就像把对秀珍的心事揉进心里……
晨曦微弱得让人觉得天还没有亮,透过雾气迷蒙的窗玻璃,老柳看见窗外好像有人影。
他揉了揉昏花的老眼,急忙趿拉着鞋子趋出屋子。
哦,是老家雀的儿子小家雀,左手牵着一个女人。没有撑开一把伞。
老柳嘴唇蠕动了大半天。
他说,怎么称呼,都不重要……
他想,小家雀可不像老家雀。
2019年2月7日原创首发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