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柳岸•春】月光地里的东厢情(散文)
一
小灶里的柴火熊熊地燃烧着,火苗舔着漆黑的鼎罐在空隙里跳跃着淡黄色的火焰,一鼎罐的清水被烧得滚开,“咕噜咕噜”直响。火炕比较浅,暗色的火灰已经和火炕的边沿几乎平齐了。紧邻小灶后面的是拱月形连环大锅灶,很久没有使用过了,锅盖上落下了不少灰尘。
身材魁梧的爷爷坐在火炕边抽着喇叭烟。他没有坐在椅子上,而是在他的屁股底下垫了一把新高粱扫把。如果他的腿圈起来,就像高僧坐在蒲团上打坐一般。他的双眼皮垂着,抽草烟的节奏不紧不慢,嘴里先是发出吧嗒的声响。之后,他又发出咝的长音,如同吃了辣椒被辣到了弄出的动静。淡蓝色的草烟烟雾在他嘴角很近的地方袅袅腾起,飘散。几个连串的动作如此反复,显示着爷爷此时此刻平静的心情。那些草烟是奶奶给他种的,劲儿很大,只有这种草烟才能让爷爷过足瘾。
爷爷的头上盘着一条白毛巾,他从来不留头发,一留头发,头皮就发痒,只有剃掉头发才舒服。一件干净的旧灰布褂子被他随意地披在身上,下身穿着一条宽松的蓝布裤子,腰间系着一根长长的带着老黄历的旧布条。他的脚上穿着一双散发着稻草香味的大草鞋,他的大脚就似乎踏着了整个色彩斑斓的秋天。
淡黄色的火光照耀着爷爷饱经风霜的国字脸,一副乌黑的粗眉随着嘴角的翘动不时地张扬。火光同时照耀着他那宽阔的胸膛,光滑紧凑的肌肤感受着温度带来的舒心。光着膀子的右手手指不时地往他嘴边送喇叭烟,左手则始终随意地靠在大腿上。就这样在不经意间诞生了一副草根长者沉思图,深深地震撼着我的心灵。
我用一双亮晶晶的眼睛在爷爷和火堆上扫来扫去,无意探秘他的内心世界,无意追溯他的过往,只是静静地、温馨地和他陪伴着。
二
木柴身体里暗藏着的气体被高温燃爆,偶尔炸裂的声响在空荡荡的房子空间里,显得是那么清脆、悦耳。这暖意融融的灶火边应该有一只大黄狗,和一只肥大的豹纹猫。黄狗的一双前腿搭在火炕边趴着,毛茸茸的脑袋把它自己的腿当作枕头睡觉,一对毛茸茸的耳朵却支棱着,警惕地听着屋外的动静。豹纹猫则眯着一对黑葡萄眼,圈着毛茸茸的身躯躺在灶边,腹部频繁起伏,里面发出细微的“咕咕”声,总是引起我的好奇。那样的伙伴,爷爷几乎养了大半辈子。当最后的猫猫和狗狗逐一离世之后,爷爷也到了古稀之年。尽管他的身体依旧强壮,却再也不养那些伙伴了,只和奶奶相依糊口。
此时的奶奶已经走到了碗柜边,她佝偻着身躯在收拾卫生。半晌,奶奶问爷爷什么时候洗澡。爷爷回道,把烟抽完就洗。他抬头说话时,见我瞪着眼睛望着他,便笑眯眯地递过喇叭烟,让我和他来个“爷俩好”。我接过烟一抽,辛辣味顿时像电流一样迅速传遍我的每一根神经。我咳嗽着将烟马上还给了爷爷,他“嘿嘿嘿”地笑着接过烟继续抽。抽完烟,他直起身走到门边,顺手从晾竿上抽出一条洗澡的毛巾搭在肩上。然后,他一手拿水瓢,一手提着小铁桶,走了过来舀开水。当爷爷舀好了水,我急忙过去帮忙,他连连推辞说,烫烫烫。我却不管,用一只手美滋滋地抓着小桶铁丝。爷爷见状,赶紧将粗手往我这边挪一挪。就这样,爷孙俩一起提着大半桶开水向屋后的走廊里走去。
奶奶一边洗碗,一边扭头张望,咧着嘴笑着,一道道沟沟坎坎似的皱纹,顿时在她那沧桑的脸上紧急集合了。她耳朵边刺眼的白发有些凌乱,她的头上盘着一条和她人生一样沧桑的黑毛巾,黑毛巾掩盖不了岁月流淌带来的风霜,头顶上的银丝饱含着生活的酸甜苦辣。她身上套着一件罕见的、厚厚的黑色对襟衣,脚上穿着一双黑色旧棉鞋。蹲着的身姿使奶奶原本就不高的个头显得更加娇小。
在奶奶慈祥目光的注视下,我和爷爷提着开水踉跄着来到了走廊里。屋外的月辉洒了一地,低矮的屋檐罩着的走廊里,光线有些发暗,月辉和屋檐相会出来的投影在菜地里显得很分明。那样的图案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胸怀粗犷的爷爷不会注意那些细节。
当我松开手后,爷爷将热气腾腾的开水倒进了大澡盆里,并顺手将肩头上的毛巾丢了进去,干燥的毛巾顿时像面条一样在水中迅速软化,直至和清亮亮的开水似乎化为了一体。
我见洗澡水的温度很高,忍不住问爷爷,能洗吗?他笑道,就是要水开,一会儿就不烫了,这样洗,比当神仙还舒服。我听着爷爷的唠叨,见他在宽衣,便笑着走向了菜地。
三
这块菜地表面看,是爷爷奶奶在种植,其实真正的使用权是小叔的。爷爷奶奶现在住的是小叔的婚房,按习俗,屋后的地一般都是依照就近的原则划分。小叔建了新房子以后,搬走了,婚房成了空巢。爷爷奶奶就离开了原来的蜗居住进了小叔的“豪宅”,屋后菜地的使用权也就到了爷爷奶奶的手里。当然,那是小叔主动放弃继续耕种这些土地。爷爷奶奶不仅拥有这块菜地,而且另外还有好几处角角落落的菜地也属于他们。
小叔的这处“豪宅”和我老爸的新房、旧房相邻,夹在中间,都属于东厢房。整个屋场的建筑是当地常见的“双手推车式”,正屋依山面水。总共住着四户人家。由于屋场人多,生活就比较复杂。
依相邻木屋架子后背延伸出去,爷爷奶奶用小灌木枝条扎了一扇长长的、高高的栅栏,将相邻的地块隔开了,以防家禽家畜捣乱。
栅栏上爬满了瓜秧藤蔓,如果是在开年季节,春风会将或紫蓝、或嫩白的牵牛花一路举上栅栏枝条的末梢,牵牛花和瓜秧藤蔓开出来的花朵就一起住进了春天。可是如今,那样的景色只能在金秋的光阴里沉淀。菜地里长着一片嫩红的“水旱菜”,非常漂亮。菜地东头有一棵梨树,它的表现让人十分惊讶。东厢房后面总共长着三棵果树,一棵李树,两棵梨树。李树和其中一棵梨树长在我家屋后的地头,都枝繁叶茂。剩下的就是爷爷家那棵让人惊讶的梨树,它一反常态,枝条和树叶都没有多少,果实却出奇地多,竟然结成了一条条“果实索”,像串珠一样垂挂着,十分养眼,在树下就能闻到梨子的香味,很容易让人嘴馋。
果树外是一条五六米深的山沟,里面长着葳蕤的荆棘、修竹和几十株阔叶芭蕉。以前,我和二弟用镰刀大肆“破坏”芭蕉,被我母亲“严刑拷打”过。
四
山沟对面是佳木葱茏的山丘,山丘从顶天的南山山岭派生出来,像巨龙一样向下绵延,一直伸到小溪边,淙淙的溪流声老远就能听见。
圆圆的月亮静静地歇在山丘的树梢上,耀眼的月辉从枝叶缝隙间融入,朦朦胧胧的丛林里显得十分神秘。绿叶圈养的露珠不时地滑落在地面的枯叶上,间歇性地发出“嗒,嗒,嗒”的响声,里面还夹杂着异兽觅食的动静。
沿着果树菜地坎堤往南走,是一处幽暗的山湾。那里也有奶奶的菜地,斜坡地里正长着一大片青菜,绿意盎然,像壮龄的烤烟,叶片如同烟叶一样又长又宽。那些都是腌酸菜的好东西。
我的脚步在山湾菜地的地角停住,脚下有几步台阶。我就在第一个台阶上徘徊着,这里能饱览东厢房后的全景。我的目光焦点最后定在东厢房南头,那里本来有一座“兔望月”的石像,是自然形成的,只可惜在运动中被人摧毁了。
静听岁月哽咽,我在感慨中往回走,耳朵里渐渐地灌满了爷爷洗澡的声音。良久,终于听到了澡盆盆底的铁箍和走廊上的石头碰撞的声响,我也到了梨树底下。一眼望去,朦胧的月光下,斜屋背瓦片上静静地躺着几个老南瓜,一个个硕大如同磨盘,我暗暗佩服爷爷奶奶的农活技术。转而我又寻思,爷爷如果会联想自己在顶着大南瓜沐浴,那将多么富有诗情画意。
随着“哗——”的倒水声结束,奶奶将倒进木桶里的洗澡水提到菜地里,用长柄木瓢舀起,一瓢一瓢地向“水旱菜”散去,弧形散开的水和月光辉映,不时闪烁着片片淡淡的银光。
奶奶浇完了栅栏边的菜地,直起佝偻着的腰望着北方,那是马虎界的方向,山下住着我的大姑姑。奶奶那深邃的视线越过栅栏枝条末梢,将沉甸甸的思念用沉默的方式表达着。爷爷将奶奶的表现看在眼里,没有吱声,转身进了屋。奶奶望了片刻,又佝偻着身躯提着水桶向朦胧的山湾走去。那水桶被奶奶当成了“拐杖”,用桶底边磕边挪。我要跟着奶奶去,被她阻止了。我便走进了屋里找爷爷,只见他正用木椎捶高粱扫把。捶好之后,他又往扫把里面钉了一根尖木棍,弄好了,就放在屋子的墙角里。我看啥都新鲜,忍不住跑过去拿起新扫把扫地。爷爷看了我一眼后,像平时一样坐在火炕角闷头抽烟。我只扫了几下便将扫把还回了原处,转身和爷爷坐在一块儿烤火。
爷爷右手的大拇指上缠着胶布,虎口上的肌肤像旱田的裂纹开裂出了僵硬的血口子。他抽完烟,用刀片在楼板上刮下一些黑楼尘腌在伤口上。我有时候受伤也那样干过,在伤口敷上楼尘就如同在伤口撒盐,那滋味不好受,可是爷爷的脸上毫无痛苦的表情。为完成那把扫把,爷爷弄了好几个早晨,如今弄出了伤口,是否值得的疑问总是在我的脑袋里打转。其实,爷爷家并不缺扫把。我正纳闷地想着,奶奶将门推得“吱吱嘎嘎”响,她将墙角边的扫把挂在了板壁的钉子上。爷爷望了奶奶一眼,说,明朝我就送过去的。奶奶“嗯”了一声,向火炕边走来,并随手加了几根木柴,一会儿,熊熊的火焰蹿得老高,火光映照着两代人的脸,将一样的心映照得十分温暖。
我常常想,和老人在一起的日子可能不会太多,也没有诗情画意,却有着诗情画意不能有的沉厚,我的心不再因向往那些华丽而不安,但愿感受着这些地道的乡村原汁原味。月亮爬上来了,爷爷奶奶在月光下,在东厢房,和悦的情调,比剧本里上演的还真实,还淳朴,我喜欢融入其中,抚摸着沧桑而充满美感的画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