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柳岸•春】她还在那等我(散文)
一
半个世纪了,回到旧地,人非,可物还是,只是覆着尘埃。冬日里,凛冽的朔风在山坡打着转,想进一步做旧我曾经的学校,已经老得成为古董了,可还要被不断风化着。她依然,大致的模样没有变,我知道,她还在那等我,等着一个膜拜她的学子。
我的老姐夫站在门口,说,是不是想去学堂看看?
再没有让我可以回到懵懂童年的风物了,好在学堂就在我老屋西边,相距仅有二三百米远。
故乡的每一个记忆都逐渐在告别着我,乃至消失,人渐老去,风物一旧再旧,昔日的模样或许只剩下轮廓了。唯一可以刷新我记忆的是那个学堂,我兴奋了。
那时,我家老屋西边是缓缓的山峦,从中穿出一条小路,迎着学校东厢房后面的生铁大钟去上学,就怕钟声此时马上敲响,我担心迟到。
路上的花草是我的兴趣,磨磨蹭蹭也得半个小时到校。路,路边,坑坑洼洼,跌满了杂草,掩饰着不平,只有我这样的孩子才知道哪里高,何处陷。路边是永远不能长大的刺槐树,歪歪扭扭的,曾经路过的时候,妈妈在刀割喂兔的野草,看我磨磨唧唧的,就说,跟刺槐一个样,不听话,何时长大!不能放过乐趣,好季节里,野花窜出,提防不及。孔雀草、野菊花,闪着金黄的朵儿,惹眼得很。还有涂彩般的紫色地丁和二月蓝,花瓣花蕊里总是擎着露珠,中午放学经过,还是那样不知疲倦。这里风习习,露水也充沛。如今想来,那真的是“陌上红尘”,还缀着盈眶的泪珠,好一番诗意。顽童的年龄,还真发现不了这是一条充满诗意的路。我常常想,那时候就像猫一样,追逐着风,什么也没有得到,只为那一刻,疯了一把去追逐着风的影子,若是天上一块云映在地面,也是蛮有意思的,快乐说不上是得到了什么,是一个过程里的得意吧。一旦回想,已经是多年,好在没有百年。记忆,不能因为我们还在保存就漠不关心让它溜掉,抓紧吧,否则,遗忘散失是小事,一旦把最美的记忆带走,就成了遗憾。我常常这样想,我们赛不过时光。
二
走出五十米,就是一个稍平整的场地,地面是石礓,还有碎石,每到春末就被杂草铺满了。我们所在的学堂院子不大,也是操场,若是上体育课,就会影响正在上课的班级,老师便拉着队伍到这片场地训练。课外活动的时候,我们带着铁锨和镢头,铲平那些杂草,露出光头的样子,知识丰富的孩子会比喻成“地中海”,我不解。大约是二三年级,我们在那块场地开始训练走步,没有新花样。记得,我们的所有学科,包括体育课都是一位全能老师给上。体育课,我表现尤其不能让人看好,老师也给了我三个字:笨死了!向左转,我一定是向右转。老师说,当你听到“左”字,你的动作就向相反的方向。稍大,我寻思起来就发笑,若我那样“聪明”,还至于转错了方向么?再说,那不简直就是增加数学题的转弯难度么,就像本来三乘以三,然后突然再加一个除以三,我倒觉得自己成了最聪明的一个。
如此想来,这些乐趣也给了少年最纯粹的懵懂感。尤其是我迈脚走步与摆臂的协调性存在严重的问题,让老师觉得我的大脑发育也存在不可救药的问题了。走步与摆臂,交错才是美感,也是物理学的协调,我是少根筋,总是右脚送出,接着右臂也摆动,甚至一脚迈出,双臂就同时摆动,现在想,要比那年春晚上的《卖拐》还有笑料。可老师没有取消我。他蹲在地上,画一幅走路摆臂的简笔画,他要我一节课在那里看,大概是说要强化我对动作的认知。是个好办法,果然,这节课末,我走几步就得到了老师的鼓掌。我相信,他心中的成就感比我更强烈。
我相信老师是懂得教育心理学的。一个十分愚钝的学生,要领会一个动作的难度简直如登天之难,慢慢去自悟吧,一再强化那种低级的认知,或许可以成功。老师成功了,我也进步了。
什么是责任心,什么是爱心?我以为绝不是一般的温存。老师不放弃我,这个观念也给了我以后的教学增加了十分的韧性与执着,不会放弃任何一个学生完成学业的可能性,不能放弃对进步的督促和努力。老师绝对想不到儿时的我可以在将来有点出息,可以为国家做着力所能及的贡献。那次老师进城看病,找我见面,还谈及那时候的悲催事,他说也想不到我可以让他跌眼镜。我当然要谦逊一番,更要点赞老师不放弃每一个动作的努力。后来,我曾经受到启发,高中毕业以后一段时间,居然研究其皮影来,怪异的选择来自对摆臂动作的关注。观众只有我的父母,我只是为了打发无聊,也为我什么都想动手试试埋下了冲动的种子。
三
我的学校,没有一个名字,就叫“学堂”,好像早年就是一个祠堂,或者是宗庙什么的。一溜七间正房,有三间东厢房,没有院墙,完全开放。上下课的生铁钟在厢房后面的一棵老槐树上,和树干一个颜色,就像槐树结了一颗硕大的果子。房西是一条深沟,垂柳遮掩了沟塘,记得沟沿就是五棵柳树,上高中学到陶渊明,号“五柳先生”,首先就想到了伴我小学的五株柳树,觉得好荣幸,诗人与我那么零距离相近相亲,好感随之而出,他平民得很。
想还原旧时的繁盛,太难了。厢房后面那棵槐树不在了,生铁钟也不知到了哪里。走近了,敲钟的声音似乎从记忆里戛然而止,也一锤定音似的让我对现状生出了无可挽救的失望。好在有一个画面还是跳出来了。记得我的老师上完课,在课桌间来回溜达着,不时地看看手表,终于拍了我的肩膀,努努嘴,要我去敲响下课的铃声。那是仅有的一次,我不知老师为什么找到我,连抓阄的幸运也没有。一份莫名其妙的荣誉感就那样滋生了,连步子都是带着无比的自豪,仿佛我就是一个发号施令的人,左右着一百多人的行动。那次去南普陀寺,早晨直奔而去,听到了沉闷的寺钟敲响的声音,没有多少虔诚,也没有心灵顿悟之感,反而敲响了我的少年时光。人生不一定通过晨钟暮鼓的警觉才可以参透人生。那一次敲钟,一份使命感存取在了我的心底,多少年了,每当我负责一份工作,我总觉得是庄重,不敢亵渎,从此也养成了一份执着的敬业之心。
那棵特别的槐树,那挂沉重的铁钟,不在了,却依然存留在我的心底,在等我,等我站在下面,仿佛从树隙还洒下斑驳陆离的光影,印着我当年的足印;那钟声穿透了岁月,越过了沧桑,将荏苒的时光一下子拉近,压缩,成一团精彩的记忆。
学校没有围墙,四周是沟壑,沟上架设几根石条,桥下常年都有山上流下的水,水映着我们的影子,诗意得很。走进村子,看到最好的建筑就是学校,这个话,在我们那早实现了。学校是海草房,尽管屋顶的海草那时已经泛白,就像一个饱经沧桑的老人,可特有的老成让我们感到可亲。我没有嫌弃人老的样子,反而觉得可靠。上课了,我们常常分神,周围人家养的鸡,都大模大样进校园,似乎有时候伸长脖子举首看教室里老师讲课,有时候悠闲地散着步,羊啊,狗啊,猫啊,也都跟着来,似乎知道何时下课,一哄而散。记得,有大胆的鸡还溜到教室门口,也探头听课,也许是听得不耐烦了,尾巴一转,一缩一探地走了。
现在,四周砌上了严密的院墙,里面的景象不得见了。可也好,给了我不受干扰的回想。院西是深沟,我有时骑在柳树上,感受人在半空的美妙感。老师见了也害怕,一瞪眼就把我们给吓怕了,赶紧下来,规规矩矩的。
曾记得老师给我们讲授《司马光打破缸》的课文,我们很为那口缸的破碎而感到惋惜。老师气愤地问我们,是生命重要还是一口缸重要!这样的取舍,在没有经历生命危险是不能感受到的。老师说,有的同学坐在柳树上,危险了怎么办?我们答,赶快下来。
有的同学恶作剧说,把柳树锯掉!当然,这样的回答不是恶作剧,是对课文的意义的延伸理解。显然,老师的临时联系实际是没有考虑多种说法的。这个问题并未像课文里的故事那样有一个明确的答案。
站在围墙外面,发现柳树已经不在了,取而代之的是,沿沟岸一排水杉树,笔直参天。沟里听不到潺潺的山水声响了,只有寒风掠过的惊慌。水杉是植物里的活化石,可它的存在晚于这所学校,也许,我们这一代人的记忆会从此断绝,但总是让我们感觉还有人为这所学校植树围住她,是不断用青春的力量来衬托着她,不然如我一样的人回到她的怀抱生出苍老的体验,是多么失望。
水杉,在等着我,等我更新一段记忆,也好,记下我五十年恍如昨日的记忆,而不至于让爬满沧桑的枯柳暗伤了我的灵魂。
屋后,是一片令人不堪的黄土山峦,似云南石林的影像。是被雨水冲刷而裸露的黄土泥柱。一条大沟划开了两面的山,周围是茂密的槐树林。那时,老师在可以整平的地方栽种一些蔬菜和爬蔓的植物,西葫芦、倭瓜之类,老师教我们一篇课文,只有两句话:房前屋后种瓜种豆,种瓜得瓜种豆得豆。老师讲到兴处,居然推开了教室后面的窗户,指着老师种植的瓜蔓讲课,我们觉得有意思,只顾得探头去看,没有看到什么,只是觉得好热闹。
教室只容纳两个班级。东西各三间房。中间是一个厅堂,大约也就是十几平方的样子。地面是黄泥夯实的,可经不住我们这些孩子的日日践踏,有时候在老师不看见的时候,在地面挖一个个小洞,地面太硬,我们就取水先润湿,等下课再用树枝掘开,就这样,地面坑坑洼洼,我们在那里弹溜溜蛋,从一个窝弹进另一个窝,就算赢,弹不进的,溜溜蛋就归了赢家。
老姐夫告诉我,是村里组织他们一些老人去做的保护,门窗重新上了油漆,加上了挡雨板加以保护。地面没有动,正厅一间原本是宗庙供奉祖先的地方,那块牌匾还在,我记得是“福德恒存”四个字。是啊,我们这一代人能够有这样的读书之所,不是一个福分么?村子为孩子读书,腾出了宗庙,尽管我不知是哪个姓氏,可这份德业就应该镌刻在村史的功德簿上。
四
老师,在我们的眼里,那就是天,就是一把罩在我们头顶的大伞,尽管我们心中对老师怀着十二分的敬意,可还是见面连一句话也不敢说。老师都是本村的人,放学以后,老师就恢复了地道的农民本色,放下架子,挑一担粪,拿着农具,挽着裤脚,走向田野。我们在学校周围玩捉迷藏,玩打溜溜球,玩打拍子,见到老师来了,赶紧收敛起来,毕恭毕敬地站在路边,低着头,如果老远发现老师来了,就赶快四散。那时,我对老师有那么多的知识感到不解,甚至跟人的普通行为挂号思考,学校西首是一个厕所,我们上自习课的时候,老师就溜达着上厕所,我们感到不可思议,怎么老师也要去那个龌龊的地方!
那些低微到尘埃里的美好,不华丽,很粗糙。敬畏和感恩,才是对老师们的最好礼赞,躲开,不是讨厌,不是亵渎,是想把最美的一面留给我的老师,包括最不起眼的腼腆和羞赧。
崇拜甚至到了愚昧。对知识的渴求更是如此,除了老师亲授,我们没有任何求知来源,连一本课外书都没有。我们曾经被聚集到东厢房上大课,百十号人,挤在一起只顾得好玩了,可有一节作文讲评课,令我终生难忘,也给了我很多思考。
老师被挤到讲台的一角。手里是一本上一年级学生刘书明同学的范文。老师讲的是倒叙手法。记得有个非常经典过渡句:事情原来是这样的。记叙文的内容早就忘记了,只记得这一句,之后,我们的作文都要引用这个句子,倒叙写法风行一时,也让老师哭笑不得。倒叙是一个简单的作文技法,但对于一个偏远农村孩子来说,那可是比荷马史诗,比“关关雎鸠”还深奥的知识。教我们的老师大都是初中毕业的,知识的贫乏没有让我们觉得苍白。感觉老师就是一个文学的殿堂,也是从那时起,对文学生产生了兴趣,去请教村里上高中的学生,记下了好多不同的文学技法,甚至在此基础上,对倒叙的不同过渡句做了摘抄。
我站在厢房的屋后,仿佛听见了那个过渡句。也就是这个句子,让我一生对文学追索不舍,随着文学知识的丰富,我感到了渺小,到后来学到文艺复兴,认识了詹姆斯的意识流,走进学院派的世界,吟诵着日本的俳句……很多时候,启蒙的意义不在于高深,就是一个引领。在我的教学生涯,常想到我的文学接受经历,搜寻着那些文学的术语典故,给学生讲解,希望是其中的某一个知识能够引发某一个学生的求知欲。
学堂的屋顶,海草被岁月挤压着,已经很薄了,其上长满了斑驳的青苔,那些类似多肉的植物爬满了背面的屋盖,黄色白色的小花就像空中的星星,学堂经历了多长的岁月,我不知,但这里曾经放飞了我的梦想,她好像一个佝偻着腰背的老者,依然在等着我,等着我去看一眼,抚摸她曾经的过往。是的,这也是岁月的璀璨,那些素旧的风貌恰恰就是我们的过去,难以忘怀,我说不清是一种怎样的情愫漫爬在我的心坎。尽管有时是很伤怀的,有着蚂蚁啃骨头般的隐痛,痛到了骨髓,可我宁愿来看着她,体验着这种愿意被啃噬的感觉。
这人世间,最不能消受的恐怕不是伤痛,而是孤独吧?学堂,今天没有孤独,在每个曾经的学子记忆里没有孤独,而是丰满着,那她一直在等着我。等着我,学堂虽旧,却时光不老。
一一文!能安天下。所以,您身上光不是没有人看不见,我仅直言而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