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伊犁大地上的酒香(散文)
有一个地方,神秘幽雅含而不露,独立于世外天地,偏居天山一隅,犹如一尊艳丽、芬芳、安静如初的神灵。它居于中国西天山峰峦之间,起伏的丘陵、细密的河流、散居的人家、广袤的草原、笔直的炊烟、平坦的田野、白云一般的羊群和悠久的历史,留给人们记忆是如此的弥久悠扬,它就是:伊犁!
未及进入它的腹地,便如奔赴一场盛宴的途中,预先体验和品味到一份气场庞大而气味持久的酒香!
穿过惊险的沟壑,进入果子沟,这是伊犁的门户。车行山巅之中,远远望去,隐约之间传来鸡犬之声,蓝色烟霭里平坦的城区,四周零散如花朵状的村庄。蜿蜒曲折的小路,被大片的绿色热情地护送着,随着河流的行径,被紧紧夹在西天山的松涛间。盘山路果敢顽强,宛如一位天界的勇士,穿过云端谷底和冰川构成的山路间,尖锐地劈开了层层屏嶂,抒情地撩开中国西北大地上的最后一层纱幕。
初次进入果子沟,是25年前一个透着灼热气温的夏天。
翻越天山至高峰处,车子一直爬山,刹车片滚烫冒烟,水箱开锅四溢,司机只能倚山停驻休息,让我们看天然的风景。打开车门,泥泞的道路狭窄逼仄湿滑,站在坚硬的花冈岩上,我尽情地听着脚下碎片在“哗哗”流淌,引来山谷深处热烈的回响。耸入云端的雪峰,山脊上刮过的寒气,透出一股逼进骨缝的清冽气息。茁壮的绿色任意尽情不被打扰地生长着,强烈而持久地溢出阵阵浓烈的迷人气息。草的、花的、果的、叶的、枝的、根的,牛的、羊的、马的、禽鸟的、昆虫的、毡房的,泥土的、河流的、冰川的、树木的,皆以紧凑的梯队和庞大的阵势蜂拥而来。
纵观群山众谷间,一条河隔着一座山和另一条河细声对语着,一个村庄隔着一座山和另一个村庄相守着,一群羊隔着一座山、一条河、一座村庄和另一群相安无事的羊,老死不相往来地各自吃着静静的草,躺在时光的大餐桌上,尽情地饕餮饮酒和诗赋词章。从秦汉明月下称霸一方的匈奴人到西迁的乌孙、大月氏,清朝大帝时期的大将军,再到今天改革开放新时代,经历沧桑有着二千多年的岁月,仍然悄无声息、缓缓无绝的汩汩流动,仿佛被人类奢侈浪费掉的时光,留在这儿从未有过一丝的改变。
大地沉稳,泥土淳厚,腐殖物堆积,缓慢地酝酿着某种时光的窑香。飘忽间,我嗅到了一缕来自伊犁大地的酒香。
苍老、荒生、杂乱、枝条猶劲的野生苹果树,站满了公路两侧山坡的所有空隙,拥挤着簇拥着,迎宾般地将自己身体里的气味,迎接着进入这座城市、这片大地的远方来客。野生苹果树的叶片一身露珠绿色正浓,拇指大小的果实悬挂在树叶之间,陪同着颤抖的空气,透过清凉的岁月,展示着生命的茁壮。即刻间,我便嗅出果实在落地腐烂后与树叶败草和泥土水汽,孱杂一起才能发酵而出的特有酒香。酒,以这种亲人的方式,带着一个地方的命名,从此进入我的生命,让我对伊犁有着一番与众不同的感受。
带着一身酒气雄心壮志地入城,满城流溢的酒香里,生活在这儿的朋友招待我的仍然是酒。这是用生长在肖尔不拉克大地上的小麦,用滔滔不绝的伊犁河水和特有的温暖和湿气共同酿造出来的一份心情。在这里聚会和吃饭,在这儿迎接朋友,在这儿歌唱收获,甚至在这儿告别人生,仿佛不摆上一桌子烈火般燃烧的白酒,就显不出朋友的真心、热情和敬意。酒成为一种绝对密切的联络,包括对人生的成长过程,都成为一份盈满友情的智慧。我们大杯喝下的是伊犁自产的当地酒,这儿酿造的酒是享誉世界的系列品牌,一种绝对地域的象征。如同进入酒类博览会,有黑瓷瓶的、有玻璃花瓶的,有四方形底的,有状如手榴弹型的,还有一种五公斤装的大葫芦型的,42度,52度,60度,各种度数的酒在桌面上一字排开,仿佛所有的朋友都已齐展展地站在那儿,更像一阵阵表情肃穆、热心正浓等着迎接首长检阅的雄性士兵。
那一天,从一个朋友家结伴到另一个朋友家,人越走越多,队伍变得庞大起来。从火热的中午喝到透凉的下午,说的喝的端的唱的咽入肠胃的,甚至急欲表达诚挚心意的道具,都是酒。坐在暮色浓浓的夜市上,透过人声鼎沸的烘热,我们喝的还是酒。只是我们更愿意喝当地人用啤酒花配制的野啤酒,用俄罗斯人特有风格酿造的格瓦斯酒,从哈萨克人毡房里的酸奶烧制出来的奶酒,还有当地维吾尔人用自家院子的葡萄汁和干果泡制的红酒。
朋友吉恩斯别克,风趣幽默,用种种充分得体的理由,完成一次次的成功劝酒。他的父亲是哈萨克人,母亲是维吾尔人,姐姐嫁给了汉族姐夫,妻子是他上大学带回来的宁夏回族小师妹。他们家能做出来的酒类最多,绿色清凉的葡萄架下,洒满了月光、星光和温暖的灯光,母亲的红葡萄酒,父亲的奶酒,姐夫的“六粮液”,还有他亲手示范给我们做出的俄罗斯格瓦斯酒,在无尽的歌声、舞蹈和美餐中,让人兴奋不已地感受了天堂的快乐。很多人都喜欢参加这种家庭宴会,除了吃到各种风味的食品外,还能品到种种不同风味的饮料,其中就包括酒。整整一天时间,我们哪儿也不去逛,专心地翻箱倒柜配料蒸煮泡制,上锅下盆入瓶,留在他的家中亲手做自己想像的美酒。做酒并不十分复杂,尤其是泡制格瓦斯饮料更是边做边喝,喝进肠胃里,有一种心有醇厚、品味无穷的成就感,也喝出一番家的味道。
穿行在汉人街涌动的人群里,不同的小食店和大小酒店,在维吾尔人火烧烟燎的热情吆喝里,都贮藏着你想品尝令人意外的酒。滔滔不尽的伊犁河水,广阔的果树林、饱满的粮仓,还有特别会生活的人,使这儿永不缺少灼人的酒水。即使是在这片大地流淌过的岁月里,从有人类历史记载的时刻开始,这里就有了绵绵不绝的酒,大汉王朝的米酒、匈奴人的烈酒、乌孙王族的奶酒,零丁人的果酒,酒的生命和延续,纵然时时要面对生命的苦难,面对山河的破败,面对生活的艰辛,也一样数千年间从未断绝过。
钟鼓楼静静地站在城中,我却站在了坍塌的古城墙前。面对寂静无声的铁炮塔,松柏碧绿的将军府,甚至是泥土深处埋葬过万千生命的绿草地,都让人于陌名的情不自禁里,产生一番熟悉和亲切的激情。曾经统治过新疆大地的西域首府,曾经管辖数十数万平方公里的王城,让伊犁将军府每一根滚烫的血管里,天然就有一种权力巨大的威严形象。只是清末以降,随着满清王朝的节节败落,大片土地被邻居的沙俄帝国觊觎着,通过种种卑鄙无耻手段,将所辖的巴尔喀什湖以东44万平方公里国土,贪婪地被侵吞攫取而去。曾经居于西域中心位置的西域首府伊犁,几十年间,就成为偏安一隅之地,成为一座惨不忍睹的败落之城。丧失的广袤疆域,随同土地上的万千民众和白云般的毡房牛羊,被逼无奈之下耻辱地拱手出让。正是这一段历史的痛苦变迁,让乌鲁木齐这座本汲汲无名的小镇,在短短的百年间成为治理新疆的中心,成为统辖中国西部省份的首府,伊犁城自己很不幸地从一个位居腹地的显赫王府,成为一个紧靠国境戍边为职、面对强敌岌岌可危的边缘城市。不幸时代造成的巨大落差,让世代生活在伊犁的人们,在面对乌鲁木齐这座巨大的城市时,从心底隐约产生出一种自卑无奈、位居人下、正被边缘化的“废府”情结。从权力显赫、疆域庞大的将军府到一座国界边城,巨大的落差和时代的伤逝,演化为一种坚硬的事实:让乌鲁木齐提升为首府的是伊犁,成就乌鲁木齐的也是伊犁。深隐于历史的泥土深处,隐匿在沉默无语的年代,又如此纠结地流淌出一种时光的酒香。
清风朗月,雕梁画栋,山河依旧,人心不改。面对巨大的伊犁城,我不禁产生一种不着边际的宏大联想:当平坦的田野上小麦、玉米、高粱和江南的稻米横行于伊犁大地肥沃的田野上,当农业时代的绿色植物和滚滚禾稼,构成着当地酒香的主体时;来自于民间和域外的酒香却不示弱,不请自来的俄罗斯格瓦斯,世代农耕的维吾尔人家庭配制的葡萄土酒,流放边地的当地汉民自制的野果子酒和纯正的“六粮液”,还有来自哈萨克人家饮用的各种奶酒,以从不服输的男人气质,正带着一身粮食的气味,一袭果实的气味,混合着啤酒花、蜂蜜、牛奶、各种糖果和夏天的冰块,庞杂无序又浩荡勇敢地冲洗着伊犁的大地,成为民间百姓强劲的愉悦力量和无穷的生存智慧。美味的香气在角力中争抢着生命的体验,亮光闪闪的希冀眼神在时光中更多地逗留着,努力去挤占一方家园的地盘。就像来自天地间透明的阳光、清洁的空气和甜冽的泉水,透着一番天然的气息,流淌出一份浓烈醉人的酒香。
谁也无法预料到,当粮食与水、当水果与水,当草与水滴,当水草溶成的牛奶、羊奶和马奶结合在一起时,水混合着诸多的食品,具备一份来自于火的力量和火的热度,它们一跃而上,从而或淡或浓、或甜或酸的滋味,成为主宰人类无限情感的烈酒。
不论是短住,还是长居,不论是自酌自饮,还是与人共聚寻欢。每一次来到这里,我都会以恋爱者才有的心情,去珍爱来自于这片大地上酿成的每一杯酒。从此的伊犁,便凝固为一种液体的游动心态,永久沉湎在酒香的温暖里,成为我一生间念念不忘的初恋情人。
酒香,多么温暖;酒气,令人回味,产生无尽的遐想。这是上天格外恩赐给伊犁的一笔人间财富。如果,漫长的时光能带给人一份精神的安慰,如果,想让人生找到生命的意义所在;那么,你就会看到时光用同样的心度,通过大地四季特别的温度,带给你更多唯有身体才能感知到的美味。酒香,蕴藏在无穷的美味中,成为生命的酬谢,成为生命回报给身体的充盈愉悦。
伊犁,河流与大地,群山与神圣,神灵与快慰,诸多的元素,构成了酒这种天人合作的融洽。
二〇一九年一月二十五日于乌鲁木齐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