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赵吉双手托着下巴，盯着面前的语文课本发呆。身后的垃圾堆蝇虫肆虐，一股异味直冲鼻孔，迅速蔓延至全身，让他觉得恶心。粉笔灰、尘灰、碎纸屑、瓜子壳、辣条把教室变成一个垃圾场。闷热的空气里，只有讲台上的雷老虎手舞足蹈、唾沫横飞，讲得感天动地、鬼神皆惊。
　　 窗外阳光明媚、清风徐徐，却是可望不可即的藩篱。
　　 雷老虎说：“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就是要勤奋，要刻苦，才能考出好成绩。”
　　 “书山之路？不是迷路，就是死路，哪有什么生路？”赵吉轻蔑地看了雷老虎一眼，把头埋在胸口，心里将雷老虎一顿痛骂。
　　 雷老虎已经有二十多年的教龄，在学校属于“老赖”型教师。老是有资格，有威望，赖是有利益冲得快，遇难事耍赖皮。雷老虎本名雷笑天，听上去威风八面，大有笑傲天下之感，实则身似竹竿，蛇头鼠眼。雷老师还没成为雷老虎时，某天上课正讲得兴致勃勃，偶见一学生睡觉，口水四溢，湿了一书，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对学生劈头盖脸就是两巴掌。学生被巨大的冲击吓醒，下意识抬起的右手恰好挡住了雷老师的第三掌。这一挡不要紧，可手肘拐到了雷老师的脸。虽然没被破相，但雷老师觉得自己的师道尊严受到了严重侵犯，一张白嫩嫩的小脸瞬间变成秋天的紫葡萄。这事本是小事，但雷老师非把它上升到学生殴打老师的高度，每天到校长面前耍赖，还抛出“此畜生不除，师道尊严不存，学校将永无宁日”的神论。校长被逼得没办法，只得把肇事学生开除了。
　　 学生私下里议论，老虎屁股真是摸不得啊！此议论不胫而走，雷老师从此变成雷老虎。
　　 午自习时，雷老虎拿着期中考试的成绩统计表走进教室，让赵吉突然有一种死刑犯等待被处决的感觉。
　　 雷老虎脸上堆着一朵花，他清了清嗓子神气地说：“这次考试我们班成绩还是不错的，各科的平均分都是年级第一。大家要珍惜荣誉，继续努力，再进一步。”顿了一下，雷老师看着最后排的赵吉，脸上的花朵瞬间枯萎。
　　 赵吉有点不寒而栗的感觉，心想老虎变脸怎么比变天还快呢？
　　 “但是也有个别人，不思进取，天天一个怂样，一科都考不及格。”雷老虎的眼睛直勾勾盯着赵吉，怒火中烧。
　　 “老子没进步至少还守住阵地了，退步的你怎么不骂呢？”赵吉小声嘀咕。
　　 “某个总是拖后腿的人，占着茅坑不拉屎，还不如主动回家去种地，免得浪费父母的血汗钱。”雷老虎向赵吉下了最后通牒。
　　 “这种鬼地方，老子还不想呆了呢！”赵吉低着头，撇了撇嘴。
　　 赵吉突然想到“消失”，连他自己也觉得震惊。消失了，就不用面对雷老虎的责骂、母亲的唠叨、同学的欺凌，他不禁为自己的想法感到得意。
　　
　　 二
　　 赵吉在学校门口见到赵秀莲时，已是傍晚。他看到母亲神色慌张，鞋子上、裤脚上还沾满泥土。他不觉得突然，只是有些心酸，眼泪快要流出来。他想该来的总是要来，无法逃避。
　　 赵秀莲在地里接到雷老师的电话，叫去学校一趟。她顾不得换衣服，便像往常一样急匆匆赶到学校。她不清楚到学校有什么事，但总觉得不是好事。
　　 赵秀莲交待赵吉，见了雷老师一定要虚心承认错误，不可顶撞。赵吉很不情愿地点头，像只受伤的小猫，哆哆嗦嗦跟在赵秀莲身后。
　　 赵秀莲在雷老师办公室门口左顾右盼了好一会，见里面没其他人，才带着赵吉像做贼一样溜进去。作为学校的常客，她不怕别人耻笑，只是想给赵吉留一点自尊。
　　 雷老师看到赵秀莲，沧桑多云的脸立刻变得阳光灿烂，小眼睛眯成一条缝，消失在八百度的方框眼镜下。他请赵秀莲坐下，又亲自为赵秀莲端上一杯热气腾腾的茶。赵秀莲有些慌张，她平生哪经历过这般待遇，赶忙站起来，两只手交叉在胸前不停地相互拨弄着。
　　 雷老师示意赵秀莲坐下，自己也在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来。
　　 “这次请您来，主要是向您通报一下近段时间赵吉在学校的情况。”雷老师面带慈祥看着赵吉，说得很客气很温和，连脸上凸起的青筋都羞涩得纤细了不少。“赵吉学习很用功，做事很热心，和同学相处得也很好。”雷老师接着说。
　　 “你这不是睁着眼睛说瞎话嘛，要赶我走也不用这么虚伪吧！”赵吉心里很窝火。
　　 赵秀莲有些眩晕，这是雷老师第一次夸奖儿子。幸福来得不知所措，她只能不住地点头。
　　 “但是赵吉基础太差了，他这种情况，再怎么努力，成绩也上不去。期中考试的成绩出来了，他每科都不及格，严重拖了班级的后腿。”雷老师边说边观察赵秀莲的神色。
　　 赵吉冷笑了一下，心想你的狐狸尾巴终于露出来了。转身看到母亲额头上细密的汗珠，心里五味杂陈，欲言又止。赵秀莲还是没有说话，她突然间心乱如麻，感觉有一群绝望的蚂蚁在噬咬着心脏。
　　 “以赵吉的成绩，不可能考上高中，在学校里混下去也没意义。”雷老师故意把“混”说得很重。“您考虑一下，是不是把他带回去，早谋出路也好。”说完，雷老师低下头去。他突然觉得自己很卑鄙，做了那么多铺垫，只为达到这个龌龊的目的。
　　 雷老师的话犹如晴天霹雳，让赵秀莲一下从天堂跌到地狱。“赵吉成绩不好，让您操心了，我一定想办法让他把成绩补上去。他现在不读书还能干什么，不管怎样，请您让他读到初中毕业。”赵秀莲的身体有些颤抖。
　　 “走就走，不读书又不会死。”赵吉盘算着终于可以逃离这人间地狱了，但看到母亲的哀求，心又凉了一大截。他觉得母亲太苦了，心里隐隐有些不忍。
　　 赵吉转向雷老师，说了一句连自己都不相信的话：“请老师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努力把成绩补上去，不让老师操心。”
　　 雷老师有些为难：“老师教书看成绩，成绩不好，每天被校长翻白眼不说，年底还被扣绩效工资，晋职称也成问题。就算我愿意把赵吉留下，其他老师也容不下他。”
　　 “让我做什么都可以，求您不要赶他走……”赵秀莲有些语无伦次，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双腿几乎要跪下。
　　 “我理解你做母亲的苦心，我们都是为了赵吉好。那就等一段时间，如果赵吉的成绩还是没起色，请你把他带回去。”雷老师甩甩手，很不情愿地走出了办公室。
　　
　　 三
　　 晚风低垂，夕阳悬在天边，像一枚快要融化的橘子。
　　 赵吉猫着腰，躲过门卫，逃出了学校。他对着学校大门狠狠踢了两脚，嘴里骂道：“什么破学校、破老师、破学生，老子不待见了。”
　　 “今天是个好日子，心想的事儿都能成。”赵吉哼着小曲，一路小跑，离学校越来越远。路旁的树枝轻拂在他身上，稻香飘进他的鼻孔，鸟儿归巢，田野蛙声一片，蛐蛐进入梦乡，一切都是那么美好。
　　 “这是十三年来活得最畅快的一天。”赵吉心想。半小时前，他把雷老虎最得意的弟子班长雷小虎狠狠揍了一顿，揍得雷小虎鼻口流血，眼冒金星。
　　 事情的起因是这样的。
　　 雷小虎在楼道上撞了赵吉一下，不仅没说对不起，还横着脸走开了。
　　 赵吉心里不爽，骂了一句：“你走路没长眼睛吗？”
　　 雷小虎倚仗自己的特殊地位，素来骄横，没理也不饶人：“老子撞得就是你，你看你那个怂样，能把我怎样？”
　　 “哼，你撞了我，还这么嚣张，果然是狗仗人势。”赵吉也不是好惹的主。
　　 雷小虎气得脸色发白，对着赵吉吼道：“见过不要脸的，没见过你这么不要脸的，你和你妈都不要脸，老班都赶你走了，你还死皮赖脸赖在学校。”
　　 赵吉被骂得一下短路了，他突然感到天旋地转，脑袋里嗡嗡作响。他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和力气，对准雷小虎的鼻子就是一拳。雷小虎没有防备，捂着脸痛苦地倒在了地上。
　　 赵吉吼道：“狗日的，你骂谁也不准骂我妈。”心中怒火未熄，又对着雷小虎的胖屁股狠狠踢了两脚。
　　 雷小虎素来讨人厌，又爱打小报告。大家都在旁边嘻嘻哈哈地笑，没有人劝架，还有人在暗地里拍手叫好。
　　 “以前都是别人揍自己，这是自己第一次把别人揍得酣畅淋漓。”赵吉心中好不得意。待平静下来，赵吉看着躺在地上哀嚎的雷小虎和旁观者事不关己的脸孔，想起雷老虎凶神恶煞的眼睛，心想这次恐怕是吃不了兜着走了。
　　 “消失”再一次涌上赵吉的脑海。他想：“消失就消失吧，谁还能在一个地方永生啊？”
　　 黄昏的暮色，熟悉的街道，熟悉的风景，陌生的面孔。赵吉脚步轻盈，他在街上溜达了一圈，不知道要去哪里。走到岔路口时，他停了一下。一条是回家的路，一条是往车站的路。他想回家，家里有母亲的关怀，有温暖的灯光，但母亲一定又是老泪纵横地把他送回学校。想到这些，他又犹豫了。
　　 赵吉呆立在岔路口仰望天空，清冷的风吹着他满是泪痕的脸。过了许久，他终于下定最后的决心。他一个人在落寞中孤独地走向车站。他觉得这是命运，他要逃离这个地方，逃离这个悲伤之地。
　　
　　 四
　　 呼呼的夜风划过山梁上的村庄，掠过低矮的土房，钻过墙壁的裂缝，蹂躏着风雨飘摇的小屋。
　　 屋子里很清冷，风卷起的灰尘在空气中流离失所。灯光灰黄，像月色一样朦胧。海绿色的破旧沙发上，赵秀莲披着一件花格子棉衣半躺着，她蜷着双腿，双眼微闭，一只手被头枕着，另一只手垂在半空中。灯光映衬着她蜡黄的脸，这曾经秀美白皙的脸，现在如沟壑纵横的黄土地。她的手亦如干枯的树枝，黝黑皴裂。如果不是她嘴唇还泛着一丝红晕，我们会认为这是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妇。
　　 似梦非梦间，一阵清脆的手机铃声划破了黑夜。赵秀莲惺忪的睡眼陡然一下张开，突如其来的电话让她有些惊慌失措。冷空气肆无忌惮地穿过棉衣，透过脊背，直抵心脏，掠走她最后的温热。
　　 电话是赵吉的班主任雷老师打来的。
　　 “你儿子不见了，赶快去找。”赵秀莲还没来得及应答，只听见砰的一声巨响，电话挂了。她木然地看着手机，头脑一片空白。许久，她才回过神来，两行泪水滚落而出，灼痛了脸颊。她哆嗦着想站起来，可背上像有一座山，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她用颤抖的手撑住沙发的靠背，勉强歪歪斜斜站起来，强忍住悲痛，将眼泪憋回去。
　　 赵秀莲已经记不清多少次为儿子流泪了。从儿子三岁开始，十年的眼泪都足够装满一口井了吧！儿子虽然不争气，但毕竟是她一生最大的指望。所以每次流完眼泪，赵秀莲总是笃信，儿子会慢慢懂事的。
　　 儿子到底去哪了？赵秀莲心中也没底。在她的记忆里，儿子虽然成绩很差，但从没逃过课。昨天在学校，她明显看到儿子愧疚的神色和泪水盈眶的双眼，她知道儿子是懂事的。她拼命回忆昨天在学校里发生的事情，想找到儿子逃课的蛛丝马迹。
　　 冷风如刀，刀刀刺进赵秀莲的心脏。她心急如焚，打着手电筒在黑夜的山路上摸索。微弱的灯光闪烁不定，气若游丝。从家里出来已经两个多小时，她一边小跑，一边打电话问亲戚。直到挂掉最后一个电话，依然没有赵吉的消息。
　　 跑遍了小镇所有的网吧和游戏室之后，赵秀莲终于像泄了气的皮球，她背靠着街角的一面墙壁瘫软下来，内心被无助的绝望淹没。
　　 赵秀莲鼓起勇气打电话给雷老师，想知道儿子逃课的原因。电话那头仍是冷冰冰的语气：“他把雷小虎打伤就跑了，你找到后就带回家吧，不要再来烦学校了。”
　　
　　 五
　　 夜色中的县城霓虹闪烁，红男绿女衣着暧昧。大街上人潮如织，热闹非凡。
　　 赵吉畏缩着坐在街头的角落里，像一只被主人抛弃的流浪猫。他身旁人群穿梭，形形色色的宠物跟在主人身后屁颠屁颠地跑过，他觉得自己还不如一只宠物。夜风卷起他的薄衣，他觉得一生从来没有这样寒冷。
　　 人群散去之后，午夜的街道更加清冷。赵吉孤独地缩在街角，他没有火柴，也看不到火光，只感到很冷、很累、很饿，他觉得自己的一生是一个漫长的噩梦，这个梦永远也不会醒。
　　 小时候，赵吉并不觉得自己和其他的孩子有什么不同。他只是看着其他孩子嬉戏打闹、蹦蹦跳跳，自己永远也跑不快，还经常摔倒。他呆呆地站在一旁，看着其他孩子成群结队地玩耍，看着田野和天空。那些捣蛋的坏孩子总是使绊脚将他绊倒。他也不生气，用手撑着地慢慢站起来，嘿嘿地笑。
　　 有一天，赵吉听到那群孩子叫他“赵瘸子”，还向他怒吼：“你就是个瘸子，你把你爹都气跑了。”他很生气，一瘸一拐地跑回家问母亲：“妈，我爹呢？”
　　 “死了。”赵秀莲面无表情，心却似刀绞。
　　 “死了？可是他们都说我爹跑了。”赵吉一脸茫然。
　　 “我说死了就是死了。”赵秀莲突然咆哮，像一只母老虎。
　　 赵吉被母亲的举动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他听到母亲低低的哭泣声，也忍不住大哭起来。可是他不明白，母亲为何如此生气。
　　 还没上学时，赵吉总是跟着母亲在地里。母亲挥舞着锄头，汗水、泪水镶嵌在她脸部深深的皱纹里，自己在一旁玩泥巴，全身沾满和着泪水、口水的稀泥。他看到瘦小的母亲头发零乱，眼神呆滞，黝黑的脸常年冷若冰霜。有时候，他听到母亲低低的叹息声，荒凉而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