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西风】团圆(短篇小说)
大年三十,早晨六点。
杜家村还在夜色中沉睡。村子东头有一个修得漂漂亮亮的农村四合院,五间北屋,两间东屋,两间西屋,三间南屋,大门口还蹲着两个石狮子,这就是老杜的家。去年老伴过世了,平日里就这两个石狮子陪着老杜过日子。
“啪!”屋里的灯亮了,老杜从被窝里坐起来,穿上旧棉袄旧棉裤下了床。这棉袄棉裤还是老伴活着的时候做的。儿子媳妇也很孝顺,今年入冬前就给他买了羽绒服、羽绒裤。但是那玩意他穿不惯,穿上之后浑身不舒坦,他觉得还是老婆子做的玩意穿着得劲,即暖和又轻省。
“哎——咋了这是?”老杜觉得裤裆里有点卡,低头一看,自己都忍俊不禁,腰带口子朝后,屁股兜子超前,原来棉裤穿倒颠了。
看着桌子上摆的老婆子的照片,老杜自言自语:“唉!人老了,脑子也傻了,你说你也不提醒我。”
照片里的老妇人,慈眉善目,一脸微笑,嘴角的痣似乎跟着笑在舞动,似乎在说:“吵了一辈子,整天欺负我,这会倒是想起我的好来了,活该。”
“不吵了,不吵了。”老杜看着照片愣了半晌。墙上老式挂钟的钟摆左右摇摆着:哒——哒——哒——
老杜把棉裤脱下,重新穿好,接着洗完脸,把炉子提开,向里面加了几块大碳。今天是年三十,上午儿子媳妇一家人就得回来,得先把屋子弄暖和点,可别把孙子孙女冻坏了。城里楼上通暖气,进屋穿个背心还出汗,老家可不行,着实冷得慌,屋外的自来水管今年就冻坏了,流得满院子都是水。
他又戴上手套,拿起大扫帚扫起院子来。以前这小虾米活都是老婆子的。男人嘛,要干大事,男主外,女主内。每天早晨老杜窝在被窝里一直睡到老婆子喊:“老头子,快起来吃饭。”然后他才慢腾腾地穿衣服,洗脸,刮胡子,等他收拾好了,热乎乎的饭早就摆在了跟前。
扫了一会,老杜觉得身上汗津津的,可是脸上被呼啦啦的小北风啄得生疼。等他扫完了整个院子,天已经大亮,东边的天上冒出了半个大红桔子。
炉子里的炭火烧得红彤彤,小火苗剧烈地跳动着,屋子里温暖如春。老杜的早饭很简单,他热了热馒头,用微波炉烘烤了昨晚的剩菜。反正是一个人,他觉着没有必要再添水熬汤,喝不了一碗半碗,还得熬火刷锅,不划算,麻烦。细想起来,他都记不清上次熬粥是啥时候了。嚼着馒头,老杜又想起了老伴,老婆子活着的时候,每天早晨都会熬一锅他最爱喝的地瓜黏粥,他每次至少喝尖尖的两碗。
匆匆咽下最后一口馒头,老杜骑着电动车去了镇上,公路上的风刮得更厉害,狠命地撕扯他脸上那一条条皱纹。孙子孙女都爱吃水煮鱼,中午准备给他们做一盆。水煮鱼讲究活鱼下锅,这样才鲜嫩好吃。可是又不能等到日头起来暖和了再去,年三十了,谁不回家过年?
到了草鱼赵店里,人家正在收拾东西,准备回家过年呢。店主是个姓赵的小伙子,时间长了大家就封了他个绰号:草鱼赵。
“赵子啊,给我弄条大的。”老杜停下车子高兴地喊。
“杜大爷,你老来得可真是时候,晚五分钟,咱可就铁将军把门了。”赵子边说边掏出根烟递给老杜,“啪!”又打着打火机给老杜点上。
“你小子,今年可没少挣钱吧。”老杜吐着烟圈搭话。
“挣啥钱,白忙活,夏天热的那会,鱼死了不少,不赔钱就是老天爷慈悲了。”赵子哈哈着说。干买卖的人都谦虚得很,挣了就说赔了,挣了大钱,就说挣了一点。当然也有例外的,有人在外面赔了个光腚,回来吹吹嘘嘘,咋咋呼呼,说挣了多少多少万。
聊了会闲天,赵子戴上皮手套,从池子里抓了条大草鱼出来。草鱼张着大嘴,身子没命地扭动,想挣脱那双有力的大手。扭了几扭,似乎大鱼也感到在劫难逃,一旦被摁在圆木头砧板上,反而不动了。它仿佛顿悟了,死到临头,那就忍了吧。
回到家,老杜把鱼在水池子里淘洗了半天,淘洗干净,又拿起刀,片鱼片。这可是功夫活,片着片着,刀一滑,刀刃蹭到他大拇指头上。赶紧检查,还好,用力不大,只是外侧翻起一小片表皮。老杜觉得不碍事,翘着大拇指,继续片鱼。片完后,重新过一遍水,装到盆子里。随后老杜又在厨房里忙活了半天,择,洗,切,焯,腌。只等着孩子们中午到家,就能下锅,煎,炒,炸,炖,煮。老杜又把茶杯、酒杯、小碟、筷子用热水烫了一遍,清水冲干净,摆在桌子上。最后用手指头抹了下凳子,看着手指头肚上稍有点灰,当即拿起抹桌布子,投洗了三遍,把凳子逐个擦了一遍。环顾了一圈,诸事妥帖,这才掐着酸疼的老腰坐下来。
一顿忙乱,老杜这干大事的人终于明白了,小事也挺累。他看了一眼老婆子,老婆子也在微笑地看着他,笑眯眯地说:“老头子,干得不错,你这干大事的人,干小事也很地道。”老杜抹了抹眼角,好像有什么飞到眼睛里了。
歇了一会,老杜看看挂钟,已经十点半了。杜北杜南这俩兔崽子还没到。他看了看手机,没有未接电话。他出了院子,走到街上。各家各户门上都挂着红红的大灯笼,院子里停着车,有一辆的,有两辆的。最夸张的是董老七家,停了六辆车。此时董老七正穿着新羽绒服在门口咧着大嘴逛荡呢,逢人就笑哈哈地说话、让烟。
老杜烦他,不想跟他照面,刚想转身回去。董老七大声笑喊着:“嘛去啊?老杜,抽一袋。”走着小碎步,朝老杜撵上来,老杜实在躲不过,哈哈着转回身来。
“出来逛荡逛荡。”老杜接过董老七的烟。
“小南小北他们回来吗?”
“还没有,打电话说快到了。”
“哎呦,我家吵吵死了,一屋子人!这不,我出来透个气。”
“哦,哦。”老杜随声应和着,心里感觉不是滋味,他觉得董老七话里有话,在埋汰他。于是随便跟他答茬了两句,来到十字路口,向东边公路上瞧了好半天,也没有个人影。
“这帮兔崽子,心里还有这个家吗?还有我这个爹吗?”老杜背着手,低着头,嘟囔着,缓步向家里走。快进家门的时候,他听见身后喇叭响。回头一看,正是儿子杜北的车。他也不跟儿子打个招呼,向边上靠了靠,径直走回院里。杜北见老爹那反应,知道惹老爷子生气了。他本想打开车窗叫声:“爹!”张着的嘴赶紧闭上了。媳妇小惠坐在车里刷着抖音,儿子杜小贝在打“吃鸡”游戏,完全没有看见车外面发生的情况。杜北把车停好,招呼小惠和儿子赶紧拿东西,小惠依依不舍地把手机装进挎包里,儿子杜小贝,手里还是不停地摁着手机屏幕,从车上遛下来,跑进屋里,进屋头也不抬地叫了声:“爷爷!”一屁股把自己丢到沙发上继续玩。
杜北两口子提着大包小包进了屋。老杜正给孙子向茶几上拿开心果、花生、瓜子之类的零食,一盘一盘地端了一桌子,对着孙子杜小贝问这问那:
“贝贝,路上冷吧。”
“期末考拿奖状了吗?”
“来来,快吃个开心果。”说着拿起一把开始剥起来。
杜小贝蜷身躺在沙发上玩手机,把全部注意力定在了手机屏上,对爷爷的慈问置若罔闻,头都不抬一下,只是一味附和:“嗯——嗯——知道了!”
热脸贴上个冷屁股,老杜苦笑着骂了句:“你这个臭小子!就知道玩。”说完把一把开心果仁放到孙子跟前的茶几上,悻悻地坐回了自己的椅子里。
小惠放置好东西,过来跟老爷子打招呼:“路上堵车堵得厉害,要不我们早到家了。”
“嗯嗯。”杜北也在一旁搭话道,被老杜一个冷眼神杀得赶紧缩回脖子。
“行了,快点暖和暖和吧。”
说话的功夫,杜南一家三口也进了门,孙女杜小萌背对着墙上大大的“福”字,摆了个萌萌的动作,不断摁着快门,咔!咔!咔!
老杜从屋里迎出来,正眼不瞧杜南和二媳妇,而是乐呵呵看着杜小萌:“萌萌,快上屋里来,外面冷。”
“爷爷,新年好!你等会啊,我再拍几张,发朋友圈。”小萌嘴巧,边拍边说。
杜南哈了口气说:“路上堵车堵得厉害,要不我们早到家了……”
杜北悄悄冲杜南使了个眼色,摆摆手,暗示老爷子生气了,别说了。杜南心领神会,闭上了嘴巴,乖乖拎着东西进了屋。
老杜看着孙女,以为拍完了“福”字就进屋呢,可小萌拍完了“福”字,又拍起拖拉机、播种机、犁……热情的笑容凝固在脸上。他只好转头进了厨房,张罗中午的团圆饭。杜北杜南知趣地来帮忙,可刚挑起厨房门帘子,就被老杜骂了出来。大媳妇和二媳妇进来帮忙,也被他和气地让了出去,哪有公公和媳妇在一起干活的。好在骂过两儿子,老杜心里倒是痛快起来,把他们来晚了的罪过给免了。
吃饭的时候,一家人祥和团圆,爷三还小酌了几杯。老杜的脸红彤彤的,有酒劲,更多的是高兴。看着这一大桌子人,早上那冷清孤独劲像遇到阳光照耀下的冰雪,瞬间融化了。是啊,人老了最怕的就是孤单。
吃过饭,俩媳妇收拾洗刷,老杜拿出老战友送的好茶沏上。想着一家人说说话,多么温馨啊,咱也享受一下天伦之乐。
小贝和小萌沙发上一边躺一个,杜小贝戴着耳机一边死命摁着手机屏,一边急慌慌地说:“快点,快点,支援啊!别打野了,推塔……”
打野……推塔……嘛玩意啊,老杜思量着。本来想问问孙子学习的事,一看小贝那样,也没了心思。
孙女小萌,还在拿手机拍,嘴里呆萌地说着:“萌丝们,看看我家,要给我一颗免费的小红心哟。”
杜北和杜南俩兄弟,也各自左手拿着茶杯,右手托着手机,全神贯注地看着。看到一个好笑的视频段子,乐地嘿嘿直笑,但碍于老杜的威严又不敢放声。
老杜嘴张了半天想说几句话,可话到嘴边又硬硬地憋了回去。一家人都在忙着跟手机这个冰冷的家伙亲热,他这个爹倒是成了个摆设。这些个没良心的玩意儿,在平日里老杜早就骂上了,可过年了别自己一个人惹得一家子不痛快。老伴不也是在笑吗?他压了压火,穿起大衣,走出家门。眼不见心不烦。
老杜不知道去哪,户户都在过年,家家都在团圆。突然间他觉得自己像个流浪汉,虽守着一大家子人,却孤独无依。曾几何时,小贝闹着非要坐在自己脖子上骑大马,萌萌哭着喊着让爷爷抱,俩孩子吃着糖葫芦在前面跑,自己在后面追……那时真是欢乐。这孩子长大了,反倒是疏远了!这一切的根在哪里啊?在手机上,是手机夺走了孙子,夺走了儿子。这该死的手机!老杜咬牙切齿地骂起来。
走着走着,他走到了村头。村头有棵老杨树,树顶上只剩下一片黄褐色干巴巴的叶子,在寒风里孤独地摇晃着身子。树底下,赵四的女儿推着轮椅上的赵四在晒太阳。赵四偏瘫好几个月了,腿脚都罢了工,一直是女儿小琴照顾他。老杜走过去打了个招呼。小琴正给赵四擦着口水,赵四撇着嘴,挤着眉,朝老杜笑笑,那笑比哭都难看。老杜懂他的意思,伸出手紧紧握了握赵四的手。老杜此时觉得自己还不如赵四,家里那么多大活人,让自己落得跟个光棍一样。
越琢磨,老杜火气越大,胸中之火呼呼燃烧起来。他掉转头,气哼哼地回到家里,进了屋门,还是没人搭理自己,老杜一看屋里的情景:
杜北躺在床上傻乐,杜南坐在椅子上傻笑,小贝还在手忙脚乱忙活,萌萌正伸着剪刀手萌拍,俩媳妇也参与进来,拿着手机互点。
老杜气急败坏,怒火实在忍不住,彻底爆了。咣当一声,他把身边的椅子踢倒在地,抢过杜北手里的手机,啪一下,摔在了地上,手机零件碎裂了一地,接着抢过杜南手里的手机,又是啪一声。老杜边摔边骂:“让你玩!让你玩!你这些没良心的东西,整天拿着这个破玩意糊摁吧,你们眼里还有爹吗?是要你爹还是要手机!”
所有人都楞在那,心里像打了几个巨雷,全身颤微微。老杜耍完了,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不再言语,气哼哼地低着头,看着自己一鼓一鼓的肚子。杜北是老大,众人的目光都看着他,那意思是你说句话啊。杜北咬了咬牙,横下心来,小心翼翼地叫了声:“爹,你别……”
还没说完,老杜就把他的话给吼了回去:“别叫我爹!我不是你爹,你爹是手机!”说完老杜咳嗽起来,一阵急喘,身子一耷拉,倒在地上,这下可把一屋子人吓坏了。抬的抬,架的架,把老杜弄到床上,又请来医生看了看,好歹没什么大毛病,只是气急攻心。
一会老杜醒来,一看一家人都围着自己,好半天才记起刚才自己发火了,眼前一黑就倒了。他好像做了一个梦,梦里老婆子批评了自己,说自己穷咋呼,把孩子都吓着了,让自己喝碗水赶快滚回去,水没喝完就醒了。
一家人看老杜醒了,都松了口气,慢慢扶老杜坐起来。老杜叹了口气说:“你们接着去玩手机吧,不要管我了,我没事。”
杜北杜南哥俩懊悔不已,想着自己平日里工作忙,没时间回来陪伴老爹,还算有情可原。可今天大年三十回到家了,还只顾自己一个人玩手机,把老爹生生地晾在了一边,实在是不孝。
杜北含着泪,重重地说:“爹,我们再也不玩手机了。你才是我爹,我唯一的爹!手机摔了可以再买,爹没了,家就没了!”杜南也哭着凑上前来:“爹没了,家就没了……”
夕阳西下,老杜的四合院里。杜北和杜南忙活着贴对联挂彩灯。大媳妇和二媳妇在屋里包着饺子,杜小萌手上沾满了白面,正拿着一个自己包的丑水饺,满屋子显摆着。老杜和杜小贝正在下着象棋,杜小贝拿起一个“士”直接跑出九宫格吃了老杜的一个“炮”,老杜笑哈哈去夺孙子手里的“炮”,假装生气地说:“臭小子你耍赖,哪有这个吃法啊……”
天色渐暗,杜家村四下里鞭炮声愈来愈浓,老杜家的笑声也越来越浓,年味愈来愈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