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菊韵】回家(小说)
一
华为跟随着人流出了火车站。在车站门口,看着人如流,车如潮,高楼如林的南城,他茫然了,他实在分不清东西南北。华为不禁感叹:变了,变了,一切全变了,这难道就是那个让自己魂牵梦萦人稀房矮的小南城吗?他拎个半旧的旅行包,愣愣地站着,不知往哪走。
“喂,老师傅到哪?要坐车吗?”一蹬黄包车的中年男人走上前热情地问道。
“哦,我要到夏村去。”
车夫看着穿得有些寒酸的华为,疑惑地打量起他:有些褪色的灰色夹克,夹克的袖口都有些打磨了,半成新的黑裤在他细细的双腿上荡悠着,茫然的眼睛像两颗没有用油润滑过的钢珠嵌在深深的眼窝里。“这穷酸老头,坐什么车啊,走一会不就到了。”车夫心里暗暗地嘲讽道。
出了城,华为黯然的眼里忽然放出一丝光亮,“横山!”华为下意识地喊了一声。
“师傅,我是从台湾来的,十八岁时便随部队离开南城,整整四十年了,我还是第一次回老家,没想到南城变得连过去的一点影子都没有了,看到了横山,我才找到了熟悉的东西。”
“你是从台湾来的?难怪你看啥都觉得新鲜,这些年,南城变化大,不要说四十年没回,就是四年没回,说不准也会摸错道,这些路都这几年才修的,房子也都是分田到户后盖的。您老坐稳当了,慢慢看。”车夫一扫初见华为时的怀疑,小心地蹬着车。
二
秋未的江南,依旧树绿草翠,若不是经过荷塘,看到衰败的荷叶,真不敢相信时已深秋了。虽然离家越来越近,但一路的景物对华为来说还是陌生,走一路,问一路,车夫细细地解释。
华为使劲地搜刮着残留在脑海里对故乡的印迹。慢慢的,华为终于找对了方位,四十多年前的一个个熟悉的村庄,改头换面地在原来的地方矗着。那种温暖,那种亲切,像决口的河水,一阵一阵漫过华为的心头。华为不再说话,眼,渐渐地湿润了。
此时,华为感觉双脚像灌了铅似的,一种从未有过的疲惫袭上心头。他把包放在路埂上,一屁股坐在包上点上烟,狠狠地吸了几口。
从起念回家到现在,他几乎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大脑里像一部无声的电影一遍遍地回放着年少的情景。一幕幕兄弟相逢的虚拟场景不时地闪现在脑海,大脑的兴奋像泉水一样冒个不停。他不止一次告诫自己:老家在很远的地方,自己也上了岁数了,回家需要体力支撑,静下心来,好好休息。可大脑就是不听使唤,旧的感慨平息了,新的感慨又涌上心头。
要到家了,哪怕爬也能爬到家了。听到了,听到了,他仿佛听到了家里锅灶的燃柴声,华为紧绷的神经终于松驰了下来。
清早,路上行人很多,不少人都会好奇地打量着这个穿着朴素,但很整洁的老头。华为也觉得自己的举止有些怪异,掐灭了烟头,站起来,理了理衣服,拎着包向夏村走去。
三
村口的樟树还在,已经没有了当年郁郁葱葱、生机勃勃精神头了,树冠也比当年小了许多,树顶上稀稀拉拉地布着许多枯枝,树杈间长着许多草儿藤儿的,那藤上累累赘赘结着酷似小莲篷的果子。记得小时候大人会用竹竿勾下来,拌着糯米粉做凉粉吃。树根处有好大的一个洞……唉,自己老了,樟树也老了,心都空朽了。小时候,华为觉得这樟树好大好高,后来随军转战各地,无论到哪,都认为村口的古樟是世上最高最大,也是最美的树。现在站在树下,树好似矮了一大截,活脱脱像个萎了腰的小老头。
华为没有问人,径自朝村里走去。离家时的老宅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座五间的泥墙瓦房,门口一个老头埋在藤椅里抽着旱烟。
看着门口来客了,抬起头笑了笑,“我说大兄弟啊,你找哪个啊?”眉骨上的疤痕浮在深深的皱纹上,右手无名指少了一节,这是收乌桕籽从树上跌下落下的,是大哥,没错,是大哥!
华为扔下包,“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大哥,我是小为子啊,我从台湾回来看你了。”
老头伸出断指的手颤巍巍摸着华为灰白的头发,“是小为子?是小为子!”两老头老泪纵横紧紧地抱在一起。
华为大哥搀起华为,冲着屋内喊道:“老婆子,快出来,看看谁来了,是小为子回来了!”
东西两屋的人听到喊声都好奇地走出来,华为大哥把家人一一介绍给他,“你小弟小国下地干活了,你当兵的时候,他才两岁,还不会喊爹妈哩。小喜子,快到地里把你四爷爷喊回来。”
小喜子听到爷爷的吩咐,伸伸舌头,一溜烟跑了。
“死老头子,三叔刚回来就叨叨没完的,说些什么哩,快让三叔进屋。素芬啊,快到镇上多买点菜,给你三爷爷做好吃的。”华为大嫂,蛮精明的,她意识到,公婆不在多年了,此时提起,大家免不了又是眼泪鼻涕一大把的,赶紧打岔,吩咐儿媳买菜。华为二哥华富别别扭扭地跟大哥进了屋。
兄弟三人刚坐下,华富的女儿进来:“爸,妈叫你回去一下。”华富乖乖尾随女儿回了家。
“你精明点,跟紧点,你三弟回来,肯定带回不少钱,前村的杨家老二回家,给每兄弟盖了别墅,凡是侄儿侄女,就连外甥媳妇都给了,七里八乡的哪个不知啊!不要把好处让大房全占了,明天一定得让你三弟到我们家吃饭。”
“你说什么呢,三弟刚回来,就钱不钱的。”华富一脸不高兴地嘟嚷道。
“我说你是木榆脑袋啊,哪个台湾回来,不是给老家人带金带银的,弄点钱够你地里穷折腾几辈子的!”
这些年,为了侍奉老人,分宅基地,老大老二两家吵得不可开交,两妯娌更是如仇敌似的,四五年没有踏入对家门半步,若不是华为回来,都懒得站在一起喘口气。
华富带着老婆的叮嘱,再一次尴尬地迈进了大哥的家门。
一袋烟功夫,华为的小弟华国放下锄头,挤进了屋。都到了深秋,他还光着个脚,裤腿卷到膝盖上面,身上的补丁长一线短一线乱七八糟地绞着,一看便知日子里缺少女人照顾。刚满五十的人,头发就全白了。虽然比华为小十六岁,看上去比华为还苍老。
华为初进家门感情倾泄了一阵子,心情平静了许多,他理着华国的衣服,满是爱抚地说:“秋都这么深了,还光着个脚,上了岁数的人,不要逞强,当心寒从脚起。”
“三哥,我皮实得很,天天地里干活,不碍事。”华国憨憨地笑答道。看着早以为没了的小哥哥,竟然活生生地站在自己面前,华国一时找不出搭讪的话,脚丫子一个劲地相互搓摸着。
四兄弟饭后,一起给父母上了坟,华为又哭得稀里哗啦。
华国想想自己,年轻时因跟人斗殴,被生产队抓了,坏了名声,连媳妇都没有娶上。平时出门一把锁,回家一把火,三天两头清锅冷灶的,晚上连说贴己话的人都没有。两个哥哥吧,没有多大本事,凡事都听媳妇的,两个嫂子都不是少油灯,为点屁大的事,就没脸没臊地吵开,哪还有半点兄弟情份啊。憋屈几十年的委屈,在小哥面前一下倾泄了出来。这下好了,小哥回来了,他感觉找到了精神支撑,心暖暖的。
四
晚饭刚罢,二嫂把自己收拾得利利索索,扭着大屁股,竟破天荒地迈进了老大的家门。“我说他三叔啊,明天到我家吃啊,不管你是台湾人也好,美国人也好,都是同一娘胎里长大的亲兄弟,不论吃好吃孬,大老远的,回家总得吃嫂子做的几顿热饭。”华为恭恭敬敬地站着,说了许多感谢的话。
酒足饭饱,华富华国各自回家。华为舟车劳顿,加之一天感情几起几伏,觉得很累,跟大哥大嫂道声晚安,便早早地睡了。西厢房的老大媳妇嘀嘀咕咕地睡不着了,“我说老头子,你看小为子回来,穿得也普普通通,抽的烟还不如村里的小伙子,村里那么多小孩来看热闹,连块糖也不发。我说老头子,是不是他真的没混好啊。”
“他小学没毕业就给当兵去了,有啥能耐,捡条命回来就不错了。”
“你懂个屁,没钱回来丢人现眼的,看来你们华家都一个德行,没一个有能耐的。这些年,没有他,我们不也活得好好的,真是滴。明天到老二家吃饭,放机灵点,看看有什么动静。”老大媳妇盘算了一晚,早起眼圈黑黑的。
老二家请客,老大媳妇也没有去。
吃罢晚饭,老二媳妇也琢磨一晚上:你说这老三不知咋的,吃饭时,我暗示了几次,儿子在千岛湖打工,一直想开个门市,只是缺资金,这老三楞是没有朝上理。是不是真得如他所说,在台湾没混好,凑点路费回家看看,果真这样,不倒了大霉了,为今天请吃饭,快花去我半头大肥猪。
面子事小,利益事大,以前不也就为了星星不点的钱,两人吵得不可开交,谁跟钱有仇啊,傻啊!共同的心病,竟然让这两个不相往来的妯娌走到了一起。后来,华为虽然在华国家吃住,两妯娌也各自请他吃过一回。每次弄饭,为了摸清华为的底细,做饭时两娘们相互都帮衬着。
一周过去了,华为依然穿着那套半旧的衣服,即使乡里村里干部来看望他,他递的依然是上不了台面的烟。
半月过去了,华为还是没有半分钱出手。真见了冤家大头鬼了!两娘们心里忿忿地骂道。
早上,华为和华国一起下地,华国在地干活,华为便在田埂上看。快到饭时,华为便早早地回家弄饭。上了年纪的人,吃饭好对付,有时不想做了,兄弟俩就到村部吃碗雪菜肉丝面。每次,华国总是争着吵着不让小哥付钱。
“你一辈子能回来几趟,我没有做过什么大事,手头还有点积蓄,够我们吃一阵子的,每天能有人陪我说说话,能吃上热乎乎的饭菜,我真的很满足了。你在台湾实在混不下了,就跟我一起过,只要我有一口,绝对短不了你一口。”
每次兄弟俩都会被彼此感动。偶尔,华为也会一个人到城里茶馆喝喝茶,听别人聊聊天。到城里他从不带华国,有时华国好生纳闷,但看着华为受到两哥哥家的冷落,怕再让哥哥多心,他就一直没问。
五
这对妯娌自打认准华为是个落难归乡的穷老头后,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变。刚到家时,一口一个叔叔,亲亲热热地叫着;后来,干脆连大名都不叫,直接就叫“小为子”了。不管叫什么,华为都微笑地应着。
两位哥哥觉得,弟弟从台湾回来,快两个月了,才请两次饭,心里着实过意不去。可一提,便被娘们给骂个狗血喷头:“他回来我们都搭进去快两头猪了,可他有个屁东西给我们。你没听到村里是咋议论的,你不觉得丢人啊,真倒了八辈子血霉了。”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么多年窝囊惯了,两位哥哥就没有再提请吃饭的事,最多就是晚上到老四那里陪华为说说话。
再过几天签证就到期了,华为跟哥嫂道别,做哥哥的看到弟弟没混好,心里很不好受,倒是说了很多宽慰的话,两位嫂子,不冷不热地应敷着。
第二天一大早,兄弟俩草草地吃点早饭,出了门,“哥,你等等,你的包忘了带。”华国提醒道。“不用了,只是几件换洗的衣服,我已经收拾好,放在你的衣柜里,过几天,你拿出来晒晒,千万千万别忘了。”
老二在自家的门口等着华为,老大腿脚不便没来,路过老大家时,大门关得紧紧的。
初冬露重,古樟上的露珠吧嗒吧嗒地掉在地上,偶尔滴在脸上,华为感到彻心的冰凉。昨晚落下的樟树籽,被兄弟三踩得毕毕剥剥直响,流出的樟汁散发出浓浓的香味。
“哥和小国子都回去吧,别送了。”华为执拗地不让兄弟送他到城里。
华为一走,华家几兄弟又恢复了往日的光景。
华国早出晚归,不知在地里忙乎些啥,只是比以前更加沉默了。
老大窝在藤椅里晒着太阳,妯娌虽然经过华为回家空喜一场,关系比以前稍许好些。华为的穷酸分担了一点她们彼此间的怨恨,见面也会偶尔哼声,但总觉得还是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别扭,长时间形成的隔阂哪能轻而易举地被抹平。
六
三天后,华为瘦弱的身影又出现在村口,这次他是坐一辆簇新的小轿车回的。下了车,司机从后备箱里拿出了一个旅行包。
华为把一家人召集在老四屋里。
“这次回家住了两个月,没有及时给你们东西,不是我没钱,我只是想活个真实,想要一点跟金钱没有任何关系的亲情。在台湾,我就听回到大陆寻根的老兵说起回大陆后的种种遭遇,听得我酸酸的。我觉得我的家人不会那样……”华为有些激动,说到这有些哽咽。
坐下抽根烟,房子里静得连彼此间喘气声都听得清清楚楚。
“我到台湾后,在部队又服役十几年。退役后,没有什么本事,年纪也大了,找对象之难是可想而知的。后来,我和一个带两小孩的寡妇成了家,夫妻俩做点小本生意,好不容易把两小孩拉扯大,俩小孩长大蛮有出息的,对我也挺好,时不时地会接济我们,我说自己在台湾没有混好,是实情,我没有骗你们。”
华为打开旅行包,掏出捆好的三包钱。
“我知道,大哥二哥家都想盖个别墅,你们的孩子又想创业。每家给你们5万元,虽然盖别墅不够,但总可以解燃眉之急。老四是我真正的兄弟,假如我真的一文不值,整个大家只有他一人会照顾我,这里10万,给老四的,这是他应得的。这些钱是我在台湾大半生积蓄的一半,我的晚年生活有退休金足可以过得去,知道你们过得不好,就把钱拿来了分给你们。我是念同胞手足之情的人,能在有生之年见到你们,这辈子也不遗憾了。”
华为断断续续地说了不少,直说得两位兄长头低低的;两个嫂子,也脸红一阵白一阵的。
“我下午坐回香港的飞机,我把钱给了你们,回来的心思也就了了,希望你们都好好的。”
送走了小哥,华国百感交集地回到小屋。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钱,华国紧张得手足无措,这么多钱究竟放哪好啊?手脚不禁抖了起来,虽穿着单衣,汗还是顺着脖子直淌。华国晕乎了好一阵子,忽然想起小哥留下的包蛮好的,打开包,他惊呆了,包里整整齐齐地放着10扎百元钞票……
华为走了,再也没有回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