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看点】艰难抉择(小说)
珏珏依偎在父亲怀里,说:“爸爸,你放下我,珏珏可以自己走。”
严江河亲亲女儿的脸,温柔地说:“爸爸力气很大,爸爸抱不动的时候,珏珏自己走。”
一对孤独的父女走在深秋的清晨,东方已经露出微白,天快亮了。
十一
次日,严江河走进民政厅大厅四下巡视,没有看见玉屏,却看见了另一个人。那是欧阳剑,今天的欧阳剑,与昨天在玉屏家的那个判若两人。他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却并不是新的,头也剃过了,胡子也刮干净了,显得神采奕奕。欧阳剑的个头似乎和严江河非常接近,身板也差不多,除了脸部并不相像之外,还真是非常神似。严江河明白了,这就是吴家人看见自己马上接受的真正缘故,他终究还是欧阳剑的替身。
欧阳剑也看见了严江河,马上大步朝他走来。严江河迈着同样的大步迎上去。两个男人面对面站在大厅里,欧阳剑这次先伸出手去。
“你好。”
“怎么是你?玉屏没有来?”
“她希望由我自己来讲完,你知道的那个故事的后半部分。”
“也好,请吧,我们到对面茶楼去谈。我也很想知道你这么多年究竟发生过什么?”
欧阳剑很礼貌地先请严江河坐下,自己坐在对面。
“严先生,先谢谢你昨天的大度,给我一个可以倾述的空间。你让我钦佩也深深感到折服,玉屏会嫁给你是有道理的。她的确选对了一个好男人,嫁了个好丈夫。”
“欧阳剑,这种客套话你我之间不说也罢。我对你并非一无所知,玉屏几乎把你们之间从穿开裆裤,到恋爱的一点一滴都告诉过我。说实话,我同样敬你是条真汉子。现在我想知道玉屏的决定。”
“玉屏没有决定,昨天只是我当着吴伯父和伯母,讲述了自己这些年的遭遇。然后,洗个澡换了衣服,在客厅里休息了一下,早上去剃个头来见你。玉屏说,她无权做什么决定,只有你才有选择权。但是,她希望你听听我后面的故事,再做最后决定。我也同意,这个决定权是你的,因为你才是玉屏唯一合法的丈夫,而我只是消失在她生活里多年的路人。”
“好,我愿意听这个故事。不过先纠正一下你最后那句话,你不是玉屏生活中的路人,而是始终存在心里的那个人,你更是超超的生父,是吴家最重要的一个成员。要是说到路人,恐怕我才是玉屏生活旅途中某一段的同路人。吴家接受了我和女儿,不仅让我感受了家的温暖,更给了我女儿珏珏最好的关怀。我不想隐瞒什么,我爱玉屏,她也爱我。可我今天才真正明白,她为什么爱我?其实就是她始终还在爱你,她只是把我视作了你的影子和替身。当然,她并没有在我面前掩饰这种爱,而是坦坦荡荡表现出来。这也是我敬重她的地方。我的确是玉屏目前的合法丈夫,也的确可以坚持这一点。我也完全相信玉屏依旧会爱我,可是你呢?这对你不公平,你从来没有放弃过玉屏,只是那个时代放弃了你。是时代的错误,不应该由你来买单。我相信玉屏一定和你说起,我和她之间有个约定,也一定告诉过你,我和她同样有过一段终身难忘的初恋。同样是时代的错误让我失去了她,我曾经设身处地替她和你设想过,假如你和我的初恋换个位置,玉屏会做出怎样的选择?”
欧阳剑看着面前坦荡的严江河,沉默不语很久之后伸出手来,再一次握着他的手,用力握着说:“此次以后你我是兄弟!无论你发生什么需要什么,第一时间告诉欧阳剑!”
严江河微笑地接受着,然后说:“好,现在讲讲你的故事,说不一定是一个非常有意义的小说题材。”
欧阳剑娓娓道来……
十二
1976年的初春特别寒冷,3月底的北京还是丝毫不见春意。年轻气盛的欧阳剑,拼着一身正气,满腔热血,带着一份洋洋洒洒十数万字的“上书”,离开上海后到了北京。他毫无畏惧亲自将这份“上言书”,递交给了中央信访办。根本就没有想到,就在他离开之际,所有行踪就被严密监视了。
4月的清明,这个年年都有的中国节日,今年注定会是历史上最特别的一个。北京的天安门广场,人山人海,铺天盖地的白花,还有一幅幅巨大的挽联与横幅。人群里正在爆发积压许久的愤怒,就像一座巨大的火山,终于被这个清明节的到来彻底点燃。欧阳剑挤在巨大的人群里,和人们共同呐喊,用自己的生命去燃烧行将要灭亡的罪恶。
1976年的4月4日到4月5日,这个全世界最大的广场,被正在又一次觉醒的人民占领了。他们正在用生命发出国歌中的誓言“中华民族到了最危急的深刻,让我们用血肉铸成新的长城。”
正义的声音响彻云天!
4月5日凌晨,黎明到来之前,凄厉的警笛声打破宁静的长空,睡在小旅馆里的欧阳剑被人在梦里蒙住头带走了。没有谁来审问过,他直接被关进不知位于何处的监狱。很多天以后,还是没有人来审问,他被转移了。欧阳剑在被转移的过程里,一直被人戴着头套,他完全不知道被送去了什么地方?直到几经转辗,数月后欧阳剑被送到了遥远的大漠。他第一次被取下头套,站在监狱的围墙里面看见了蓝蓝的天,还有白白的云。
这次欧阳剑没有被单独羁押,而是和一群重刑犯一起关押在牢房里。所有的重刑犯都戴着脚镣关在号子里,不需要去外面劳动,只是每天都有的政治学习。随着天气转凉,欧阳剑感觉到了寒意,才知道自己已经被秘密关押半年了。欧阳剑在这座监狱里终于知道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那天的报纸赫赫写着的四个名字,恰恰就是他的上言书和清明节万民所指的人。
欧阳剑看到了希望,看到了光明的到来。他第一次提出申诉,监狱的答复是,“你的情况很模糊,没有任何材料跟着你送过来,监狱得到的命令只是代为严密看押。我们只能将你的情况逐级上报等待批复。你需要有足够耐心去等待,目前有太多的案子需要重新甄别审理。不过,我们可以对你采取一些更人道的看押。”
那次的申诉,给欧阳剑换来的是摘除脚镣,移到了普通牢房,和普通的政治犯关押在一起,每天参加劳动。当他第一次走出这个围墙去参加生产劳动,才知道这个地方在西北,漫天的黄沙包围着这座孤岛般监狱。他们劳动的地方需要步行很远很远,在那里才有绿洲和水源。即便如此,这个地方距离城镇依旧十分遥远,除了犯人和看守犯人的人,再也看不到有人烟的地方,唯一可以感觉的只有,“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那种壮丽与雄浑的气势。
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一年一年地过去。欧阳剑从监狱里微妙的变化,可以感觉到外面的世界,正在发生翻天覆地的巨变。他开始提出了第二次申诉,这次管教的态度也有了变化,他们回答是,目前你这种情况还不可能马上释放,因为实在有太多的冤假错案。你的情况不是个例,上面已经有了一个答复,正在集中整理立案复查中,希望监狱可以酌情宽松管理。我们根据你的表现,正在考虑让你担任在押犯的教员,并且换一个单独的房间。
大约是1980年,欧阳剑被送到了单独居住的刑满释放人员的住所,他不再被当做犯人看待,而是成为刑满留场人员中的文化教员。唯一的要求是不得离开住地,不得私下与外界联系。
终于有人来向他了解当时的情况,并告诉他,案子已经有了重要线索,让他再坚持一下,很快就会有最后的结论了。欧阳剑终于抬起头朝着蓝天白云笑了。
接下来是频繁地有人找他核实材料,他不断写着各种记忆里的往事。
终于有一天,开来一部小车,走下来的一位中年人,握住他的手,说:“欧阳剑同志,你受苦了。我们已经审查清楚你的全部情况,中央相关部门也接到了你当年递交给中央,而被人故意扣押起来的上言书。我代表组织向你正式宣布,你从今天起无罪释放了。我们已经发函给你的原单位,恢复你的公职和党籍。欧阳剑同志,你自由了。”
欧阳剑一肚子的悲苦,化作泪水夺眶而出。他全身趴在地上,趴在黄沙里,放声大哭。几个随着小车一起来的人想扶他站起来。
那个中年干部摇摇头,说:“不要去管他,让他哭吧,让他痛痛快快地哭一场。。他积压得太久了,这个时候还是不要去劝他吧。”
十三
欧阳剑讲完了自己的故事。
严江河一对虎目中泪光闪闪,他紧握着欧阳剑的手说:“你这些年受苦了,你终于回归了社会,应该得到本来属于你的生活。请转告玉屏一句话,我们都应该履行自己的诺言。明天我再到这里来等她办理离婚手续,谢谢她和吴家给了我几年温暖的家庭生活。欧阳,你去吧,玉屏在等你,你的儿子也在等你。”
“兄弟,你怎么办?玉屏也把你的故事告诉我了。”欧阳剑握着江河的手。
“我没事,你们放心。我会在新的时代里好好生活下去的。”
江河大步走了。
他脚下是一条很长,或者也很孤独的路,却终究是一条已经充满光明和梦想的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