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点】艰难抉择(小说)
“吴玉屏,有人来看你。在场部。你快回去吧。”有人朝着人群喊。
大家都蒙着嘴脸很难分辨,只能靠这样喊了。
“知道啦。”橡胶树下一个穿着军装,头上蒙着花纱巾的姑娘答应着,拔出橡胶树上的刀,在树皮上擦了擦,插进腰间的皮带里,提着一桶乳白色的橡胶汁走出橡胶林,走到林间一条大路上。那里停着一辆车,姑娘把橡胶桶递给了车上的一个小伙子。小伙子打开车上一只大圆筒的盖子,提起那桶橡胶汁,“哗啦啦”倒进去,然后把橡胶桶还给她。
“吴玉屏,桶就放在车上吧。你赶快回去吧,提着它你跑不快的。你知道谁来了?”小伙子笑嘻嘻问。
吴玉屏放下橡胶桶,摘下了纱罩,露出一头乌黑的秀发和一张俏脸。
“不知道啊。”
“是你男朋友。”
“男朋友?我没有男朋友啊。”吴玉屏愣了。
“不是男朋友?那就是你哥哥吧?”
“哥哥来看我啦。”
吴玉屏撒腿就朝场部跑。
吴玉屏冲进自己的宿舍,看见床头站在个挺拔英俊的小伙子,背着身子看着窗外。
她张开就喊:“哥!”
小伙子回过头,笑着招呼:“萍萍,是我。”
“欧阳哥。”吴玉屏惊喜地扑向他。
欧阳剑搂住她,笑着问:“没有想到吧?”
吴玉屏摇摇头,又仰起头问:“你不是分配到重庆了吗?怎么会跑来看我?”
欧阳剑皱着眉头,说:“这个世界乱成这个样子,还有几个人在干活?”
“那也不成。你随便跑出来,万一单位找你怎么办?”吴玉屏有点担忧。
“我看看你就回去,就想问你一句话。”欧阳剑温柔地捧着她的脸。
“问我什么啊?”
吴玉屏突然发现自己一直被欧阳剑搂在怀里,连忙挣脱出来,摸着自己发烫的脸低着头。
“记得咱们第一次两个人在外滩放风筝说的话吗?”欧阳剑再一次拉住吴玉屏的手问。
吴玉屏的头更低了,喃喃低语:“记得啊。”
“我也记得。”欧阳剑再一次把吴玉屏拉进自己怀里,说:“我要你永远和我在一起,做我女朋友。离开这里跟我走吧。”
吴玉屏缩在他怀里,妮妮喃喃地说:“去哪儿啊?欧阳哥哥,我愿意做你女朋友,可不能随便跟你离开啊。这里是建设兵团,我不能随便离开的。我才来一年,都不可以谈恋爱。欧阳哥,我现在送你去招待所住下,就说是我哥,好吗?”
欧阳剑同意了,他在西双版纳住了三天后返回了重庆。他们的关系正式定了下来。接下来是漫长的等待,连接他们的只有一封封滚烫的情书。吴玉屏第一次探亲假的时候,两个人重新相聚在那个忘不了的外滩。
七
到第三次轮到吴玉屏探亲,已经到了1975年。
这些年要不是有欧阳剑的书信支撑着,吴玉屏很难想象自己在西双版纳熬得下来。那一年吴玉屏已经26岁了。
只是欧阳剑母亲的问题一直拖着没有解决好,欧阳剑并不打算马上结婚。那个春节他留在了江州,留在了吴玉屏的身边。吴玉屏已经随着父母到了江州。那个春节是吴玉屏此生最快乐的节日。她甚至觉得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那个人。虽然吴玉屏看得出来,欧阳剑的笑,没有他意图让别人感觉的那么灿烂,在他那对原本犀利又明亮的眼睛里,似乎总带着一丝丝云翳。吴玉屏看得出,只是不想去问,也不敢多问。她知道那一丝东西是忧愁,那种忧愁与爱情无关。她的欧阳心中牵挂的是大事,国家大事,愁的是苦难中国的未来。
春节一过,欧阳剑就走了,都以为他回重庆上班去了。谁也想不到他竟是此去经年无消息,竟然从此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就在欧阳剑离开江州一个月都没有信来的时候,吴玉屏赶去了重庆。厂里说欧阳剑春节后,回来过一次,只待了三天就走了,没有人知道去哪里了。吴玉屏慌了,马上去了上海。欧阳剑的母亲刚刚恢复自由,还没有重新安排工作。她告诉吴玉屏,欧阳剑回来过,住了几天就走了,走的时候是3月中旬。吴玉屏问他去哪里了?
她说应该是北京,在儿子临走前一夜,她们母子深谈了一次。欧阳剑情绪有点激动,他对现在的局势表现出强烈的担忧和愤懑。他告诉母亲,自己根据这些年在重庆看到和感受到的真实情况,给中央写了一封信,准备亲自交出去。他说,自己是共产党员,这是一个普通党员的责任和良知。欧阳淑琴劝过儿子,建议他再等等,等待一个更好的时机,总会有柳暗花明的一天。
欧阳剑却没有接受母亲的建议,他走之前说了几句诗,“喜看来日开不尽,杜鹃怒放红遍地,神州尽朝晖!”
欧阳淑琴在窗户里看见儿子头也不回地走了。
吴玉屏伤心欲绝回到江州,陷入了焦虑和痛苦等待。不久后,传来了天安门事件的信息。吴玉屏心里更加焦急起来,充满一种恐怖。心里有个声音告诉她,欧阳剑一定出现在了那个最危险的地方。
一个月,又一个月过去,还等不到欧阳剑的信息,吴玉屏却要面临分娩了。超超就这样出世了……
吴玉屏没有再回西双版纳,一直留在江州。她曾经再度去过重庆,并没有得到确切的信息。她也去过上海,欧阳淑琴病重的时候,是她送走了老人。
就这样,欧阳剑无影无踪地在人间蒸发了。吴玉屏沉浸在无尽的悲痛里难以自拔,以后听说当年的“天安门事件”死了人,事件以后也有很多人被捕,不知道送到什么地方关起来了。
一家人都希冀,欧阳剑还活着。
八
吴玉屏讲完自己的故事,早已经满目泪花。
严江河搂着吴玉屏的腰,擦拭去她的泪痕轻柔地说:“你已经告诉了我一切,下面轮到我把自己的一切告诉你了。”
吴玉屏“嗯”了一声,听着严江河娓娓道来。
严江河的故事更长,他把自己与张明霞从青梅竹马到分离后意外重逢,接下来数月的鸿雁传书,然后是张燕霞的千里之行。吴玉屏听得入了神,她可没有想到严江河的初恋,居然会与自己的初恋,如此相似相像,同时也把意外身亡的前妻与自己之间的故事告诉了她。
严江河转过身面对吴玉屏,认真地说了最后几句话。
“玉屏,我不想重复一个犯过的错误,更不想走进一个双方没有爱情的樊笼里。所以我需要和你做个约定,一个坦坦荡荡的约定。欧阳剑只是失踪,张明霞也不过断了音讯:更何况你和我的心里都无法彻底忘记他们。不如我们做个约定,无论他们谁回到我们生活里,另一个人就无怨无悔地退出这段婚姻。”
吴玉屏睁大眼睛望着这个男人。严江河的爽直又一次让她震惊,他的坦荡,让吴玉屏深感这个男子汉有着江海一般宽阔的胸怀,是一个可以寄托终身的人。
吴玉屏朝前跨了一步,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扑进严江河怀里……
九
时间飞快过去,转眼已经是1981年。
严江河出差几个月回到家,一家人高高兴兴吃过饭,玉屏的妈妈早早就带两个孩子回屋了。严江河进来看见玉屏躺在床上,他拿着一本书坐在床边打算看看。
玉屏一把抢过去丢在旁边,沉着脸说:“睡前别看书。”
严江河无奈地上床,在她旁边打趣:“好,我的老婆大人,那就闭眼睡觉。”
说完真的闭上眼睛。
玉屏笑着去掰开他的眼皮,说:“不许闭眼睛。”
“睡觉不闭眼睛,怎么睡?”
“好讨厌。我妈这么早把孩子带走,你不懂啊?”
“不懂。”严江河故意装憨。
玉屏扑在他身上,说:“我妈想让咱们生个自己的孩子。”
“不……”
严江河想起身,被玉屏按住,用热吻封住嘴……
十
半夜。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严江河第一个醒来,披上衣服走出去,站在门里问:“谁啊?这么晚找谁啊?”
“我是欧阳剑,我找玉屏。”
严江河浑身一个激灵,睡意彻底醒来,他再次确认问道:“你是谁?”
“欧阳剑。”
严江河打开门。
门外站在个满脸胡子拉碴,神情憔悴,目光呆滞的汉子,地上放着一个看上去很脏的行李袋。身上衣服也很脏了,显然是那种犯人的囚服。满头乱蓬蓬的毛发,黑里夹着些灰白。
欧阳剑看着严江河的目光正在逐渐变化,显然想辨识这个陌生的男人是谁?严江河却在用炯炯的目光审视面前的欧阳剑,同时在心里快速地思考。欧阳剑的突然出现,又一次破坏了他渐渐走向正常的生活,尤其是婚姻和家庭的轨道。他和玉屏新婚燕尔,正处于琴瑟和鸣的最佳状态。吴家甚至不顾计划生育对第三胎的严格控制,正打算让他们生育一个属于他们两个的孩子。
恰恰在这个节点上,一个已经消失的人出乎意料地回来了。他不仅是玉屏深爱的男人,更重要的还是超超的生父,这是不容人忽视的关系。严江河必须正视的,还有自己与玉屏的婚前约定,无论是谁,只要曾经的那个人出现,另一方有义务即刻选择退出婚姻。
严江河的身后站满了吴家人,紧贴在他身后的就是妻子玉屏,再后面是吴健,还有苏齐芳牵着两个孩子,一个是严江河的女儿珏珏,还有一个就是这个欧阳剑和玉屏的儿子超超。没有一个人站出来说话,因为谁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张大嘴不知所措看着门外的人。
“我可以进来吗?”
欧阳剑显然已经回过神来,原来呆滞的目光渐渐被一种坚韧替代。他冷静而客气地表述自己一个很坚决的要求,那种目光在宣告这种坚决,没有谁可以阻挡。
严江河迅速反应过来,这个决定应该自己做:或者坚决阻止他进门,以玉屏合法丈夫的身份;或者大大方方让他进来,以玉屏今后前夫的身份。
他用非常洒脱的表情,似乎毫不介意地朝后退了一步,用右手做了个邀请动作。
欧阳剑提着那个脏兮兮的袋子大步跨进门,然后放下袋子,直挺挺站在厅中。
严江河朝他面前走去,再次伸出自己的右手,用浑厚的男中音,说:“你好,我是严江河,玉屏的丈夫。我知道你和玉屏之间的一切,请给我几分钟时间,让我穿好衣服带着女儿离开,给你和玉屏留下空间。明天下午我在民政局等玉屏办理离婚手续,然后再回来取走我和珏珏的所有东西。”
严江河语调平和,字正腔圆,没有一点的不满、抱怨、愤怒,似乎在叙述一件和自己完全无关的事情。
说完之后,他没有片刻等待,直接走近房间去换衣服。
苏齐芳拉着珏珏跟进来,低声说:“江河,你不需要这样的,就是你现在一定要离开,也不要带走珏珏。这么晚了,你带她去哪里?别吓着孩子。”
严江河笑着说:“妈,您放心。我不是随便做出的决定,我可以带她到罗妈妈家去。”
珏珏忽闪着一对大眼睛,看看爸爸,然后对苏齐芳说:“外婆,你帮我回房间穿衣服吧,我跟爸爸走。”
只有6岁的珏珏,表现得异常的平静和懂事。
苏齐芳张张嘴,忍住没有再说话,牵着珏珏走回自己房间。
严江河开始换衣服,听见背后的脚步声和关门声,他料定是玉屏进来了。
不等他回过身,玉屏已经从背后抱住他,低声说:“你可以不走,我和他没有法定关系。你是这个家里合法的男主人。”
严江河没有转身,温和地回答:“我应该尊重当年的约定,何况他需要一个和你,还有家人的交流空间,我在这里不合适。”
“我可以和他去外面谈一下。”
“不,我离开,他留下,你们好好谈。无论什么决定,我明天都会在民政局等你。”
“孩子别带走,很晚了。”
“没事。珏珏很懂事,她不会怕,我出去打个车直接送到罗妈妈那里去。你出去吧,我知道你们什么也没有说过,不要让他尴尬。你看他的样子就知道,这些年他吃过多少苦。”
玉屏放开严江河开门退出房间,又关上门。
严江河感觉到自己背后一丝凉意,他知道那是玉屏的泪水。他很快穿好衣服,拿着刚来时的箱子走出门,看见珏珏已经背着自己书包,站在苏齐芳身边。
严江河朝她招招手,珏珏跑到爸爸身边。
他拉起女儿的手,微笑着对吴健夫妻说:“爸妈,我先走了。你们二老保重。”又对玉屏说:“玉屏,我明天在民政局等你。”再低下头对女儿说:“和大家说再见。”
珏珏朝所有人挥挥手,说:“外公外婆再见,吴妈妈再见,叔叔再见,超超再见。”
严江河拉起女儿打开门,超超却挣脱苏齐芳的手,冲过来抱住了严江河的大腿,大哭起来,“爸爸,你去哪里?爸爸你不要超超了吗?”
严江河温和地低下头亲了他一下,说:“好孩子,爸爸会想你的,超超,你看……”严江河指着欧阳剑,说:“他才是你真正的爸爸,亲爸爸,去吧,叫一声爸爸。”
超超却更大声音哭喊着:“不,他不是。你才是我爸爸,我和珏珏妹妹的爸爸。”
严江河松开珏珏,弯下腰抱起超超送到玉屏怀里,又低头亲了一下超超,低声说:“超超乖,爸爸会来看你的。”
说完快步走到门口,拉起珏珏就走。听见背后超超声嘶力竭的哭闹声。
“爸爸,你回来。爸爸,我要爸爸……”
严江河忍住悲痛,弯腰抱起珏珏走进电梯。
此刻的严江河心里却是波涛滚滚,他忍住心中万千思绪,快速地做出最后思考,看看已经是凌晨时分,应该还没有出租车,果断地抱起女儿大步朝着前方走去。